第二章(2 / 3)

我伸了伸腿,黑暗中的床顯得十分痛苦,吱呀地叫了一聲。

床上被褥的氣息開始漫上來,包圍住了我的嗅覺。我感到透不過氣來。

走廊上似乎有人走過,長長的腳步聲顯得十分緩慢。從那尖銳的步音可以判斷出是一個女人,然後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由於走廊的回音,他們說話的聲音很模糊,仿佛從水裏傳出來一樣。我想起了在旅社餐廳裏見到的那對男女。或許他們也恰好就住在我們的隔壁。我的猜測是對的。整個旅社的旅客隻有數得過來的幾個人,除了我、教授。還有一個畫家,我們也在餐廳見過,在晚上臨睡前,我還跟他交談過幾句,那是在廁所上,隔著擋板。還有那一對男女,我們隻見過為數不多的幾麵。他們或許是一對觀光者。我們再次見麵的時候,他們已經成為兩個死人,橫躺在一處碎石上,上麵覆著青黃的枯草。這當然還是後話。

我聽著他們模糊的交談,很快我就墮入了夢鄉。這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

我在夢中,又見到了先生和那個島上女人。大概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先生從一塊踩空的石頭上直墜入霧底,下麵有一個紅衣女人和一棵樹在等著他和他的生命。先生的臉被樹枝劃傷了。夢一下子又變得很混亂,正在下墜的人變成了我,我和那個叫灃的女人,攪在一起,像兩個果子攪拌在一起要變成甜蜜的沙拉一樣。這使我感到有點羞澀。事實上,我在為先生的去留大傷腦筋,而我即使有愛,也是無法實現的。

我感到自己一陣憋尿的疼痛,像一根根針芒穿出我的體表。我一下子翻身起來,這是我的一個秘密,我隻要夢見女人就會遺尿。在大學宿舍裏我曾經有過好幾回,但是我都隱蔽得很好,幾乎沒有人知道。有一段時期,我幾乎每天戴著避孕套睡覺。我的媽媽是一個稱職的鄉村醫生,她有的是那些東西。被褥原本就已經濕漉漉的了,我出於一種潛意識裏的警覺,騰地從床上躍起。

其實我是怕教授知道我有遺尿的習慣,出於這種心理,我堅決地拉開門,溜過長長的走廊。從廁所裏也可以見到過去的痕跡,顯然這已經久無人用。通道裏充滿了臭不可聞的糞便,廁所的擋板上,畫著各種各樣的生殖器,從旁邊附著的密密麻麻的淫穢文字可見有很多人在這裏創作過,瞻仰過。甚至還陶醉過。

我從廁所回來,路過畫家房間的門口,門頭裏的燈光還亮著,裏麵還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畫家也許正在勤奮地創作,揮動他的畫筆。

屋子裏依然響著教授的鼾聲,我摸索著上了床。枕頭下稿紙窸窸窣窣的低語了一陣,然後和我一樣很快就睡著了。

8

小莧的臉紅撲撲的,她向我笑著。嘴邊露出了兩個好看的小酒窩,這一點是很像她媽媽的。我說,你膽子大一點,走過來呀。小莧似乎被我這麼一說,反而警覺了起來,她再一次地看了看腳下,腳下的木頭橋縫隙很大,縫隙之下可以看見湍流的河水。由於水的流動,橋樁被衝得搖搖晃晃。旁邊菜地裏發出菜葉腐爛的氣息,小莧還在橋上,搖搖晃晃。她一會兒向我張望,一會兒又看看腳下的橋板。遠處的天空正飛過一隻鷓鴣鳥,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從她的身後走了過來,一把攬起了她的腰,幾乎就將小莧扛在了肩上。然後從那搖搖晃晃的橋上大踏步走過,如履平地一樣。可是那個人並沒有將小莧放下來,而是繼續扛著走向了田野。像扛了一堆柴火木疙瘩似的走遠了。我清楚地看見小莧在那個人的肩膀上扭動著身子,哭喊著。

我快步追了上去,似乎那個家夥比我跑得還快。我始終跟不上他。我一直沒有看清楚這個人是誰。這是一個沒有麵孔的人,我喊著小莧的名字。我甚至求那個人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作為一個父親,我真是傷心極了。可是我再怎麼請求,哭喊都無濟於事,他們的影子愈來愈小,消失了,他們變成了一個個土豆遁進了麥田一樣。

我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我睜開了眼睛。剛才的夢,還很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想起了夢中的無助和無奈。那種無助和無奈就仿佛有人卸去了我的四肢,一團肉的身體烙滿了傷痕。

小莧是我的女兒,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我夢見我的女兒被人抱走了。其實我很疼我的女兒的。她是一個很乖的孩子,尤其聽話。我現在還能想起那些年在鄉下的日子,那些艱苦的日子,我的孩子幾乎整天坐在小板凳上,腰上拴著紅繩子。我是1967年結的婚,小莧媽媽是個很賢惠的女人,她嫁給我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當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幾乎偷偷摸摸地結了婚。她的爸爸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我們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開始的時候,她媽媽不怎麼同意的,但是我們那個時候愛得很緊,後來看我們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也就算了。再說,那個時候,誰還願意去娶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女兒呢,你不曉得呢,那個時代是相當荒誕可笑的。當然誰也不願意嫁給我,因為我的父母也是人人都可以拖出去鬥的貨色。我們是在我父親的老家寶應鄉下結的婚,那也是簡單得很的,就是兩個人鑽進了一個被窩筒,把婚就結了。什麼儀式也沒有,要說有點結婚氣息的話就是蓋著的被是大紅色的。

第三年,1970年春上吧,我們有了小莧的。我們和小莧住在鄉下老家,不敢回去。外麵正鬧著呢。看不得老的被鬥,有的就鬥死了。我的父親是搞哲學的,開始他還忍得住,1975年夏天,他實在忍不住,他再也受不了那股屈辱,於是就沉湖自殺了。第二天,同樣的地點,我母親也隨之去了,由幾個好心的人夜裏將他們的屍體打撈上來悄悄地埋掉了。是呀。其實他們再堅持一下就沒事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父母的骨殖埋在哪個地方。你是說那些好心人嗎,是呀,我也暗自地打聽過,那個時候沒有辦法,人家將你要做的事情都給你做了,你不能給人家添麻煩。後來,八幾年吧,我也打聽過,好不容易曉得一點眉目,可是人家也謝世了。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幾乎已經是一個星期後了。我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學校,白天還不敢,夜晚我在校園裏,在家屬樓裏像一個幽靈轉了幾圈,然後在湖邊上哭了很久。對,就是校園裏的那個琵琶湖。去給你們上課我每天從那經過,就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往事。

真是不堪回首。哎,你睡著了嗎?哦。聽著呢,我以為你聽睡著了呢。你看我平時還曾跟你們講這些啊,我懶得說,再說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哎,我一直在鄉下待著。偶爾披星戴月地摸上城,看看鎖歡的父母。現在想想,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確切地說,我的學問就是在鄉下做成的,如果沒有鄉下的那段歲月,那個打基礎很重要的,否則的話,很難說我會有今天的成就。我現在還很懷念在鄉下的那段日子,我的女兒小莧八歲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學校。因為“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回到學校,我還是做我的助教,我當時的教授就是趙序之,他是我的嶽父。大概你們是知道的吧。哎,那個時候,想象不出來的荒誕,可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