煬帝閱罷,似解非解,但詩意總帶著譏諷,不由得憤怒起來,便拂衣起坐道:“死生有命,興亡有數,爾怎知我開河通渠,徒利後人?”陳後主亦起身道:“看汝豪氣,能得幾日,恐將來結果,還不及我哩。”一麵說,一麵走。煬帝亦從後追逐,又聽陳後主揶揄道:“且去且去!後日吳公台下,少不得與汝相見。”煬帝也不辨語意,尚用力追去。那陳後主已是下舟,舟中有一絕世美人,花容玉貌,傾國傾城,可惜月光半明半滅,急切裏看不清楚,正思回呼左右,拘留此舟,不料海麵上卷起一陣陰風,吹得毛骨森豎,待至風過浪平,連扁舟俱已不見,還有什麼麗姝。觀此可以悟道。煬帝到了此時,方猛然驚悟,自思叔寶早死,舟中美人,大約便是張麗華,兩人都是鬼魂,如何與我相見?當下嚇了一身冷汗,便把雙眼睜開,仔細一望,仍然坐在亭中,便問左右道:“你等曾看見什麼?”左右道:“不曾看見什麼,但見萬歲爺默然無言,恍似假寐,所以不敢驚動。”煬帝越加驚疑,忙出乘原舟,返入西苑,就近至迎暉院來。院妃王夫人接著,煬帝便與談及陳後主相見事,王夫人也覺稱奇,獨朱貴兒入侍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莫非陛下回憶張麗華,所以幻出這般奇夢。且怎知非花月精魂,曉得萬歲在海中寂寞,故來與陛下相戲,此等幻夢,何足介意!”實是被鬼揶揄。煬帝聽了,方才釋疑。是夕便在迎暉院留宿,不勞絮敘。
既而夏氣暄煩,苑中草木雖多,遮不住天空炎日,晝間未便冶遊,到了日沉月上,清風拂暑,院落迎涼,煬帝但帶著矮民王義,悄悄的入棲鸞院,院妃李慶兒方仰臥簾下,沉睡未醒,可巧月光映麵,煬帝見她柳眉半蹙,檀口微張,杏靨上現出一種慌張情態,好似欲言難言,煬帝指語王義道:“她莫非夢魘不成,快與我叫她醒來!”義走到榻前,連叫數聲李娘娘。慶兒方得醒寤,已掙得滿身珠汗,弱不勝嬌。煬帝親自將她扶起,坐了半晌,方才明白,起身下拜道:“妾適在夢寐,未知駕臨,有失迎候!”煬帝道:“且住!卿夢中有何急事,露出這般慌張?”慶兒道:“妾正在夢魘,虧得陛下著人喚醒,但夢中情節支離,是吉是凶,妾不敢直說。”煬帝道:“但說何妨。”慶兒道:“妾夢見陛下如平時一般,攜了妾臂,往遊各院,到了第十院中,李花盛開,陛下入院高坐,開宴賞花,妾仍侍側,哪知一陣風起,花光變作火光,烈騰騰的燒將過來,妾避火急奔,回視陛下尚在烈焰中,急忙呼人救駕,偏偏四麵無人,妾正急殺,卻得陛下喚醒,這夢不知主何吉凶?”煬帝沉吟半晌,方強解道:“夢兆往往相反,夢死正是得生,火勢威烈,朕坐火中,正是得威得勢,有何不吉?”慶兒乃喜。煬帝複令擺酒壓驚,飲到夜靜更闌,方共作陽台好夢。
曉起已遲,出過明霞院,正與院妃楊夫人相值。楊夫人且笑且語道:“陛下來得正好,妾正要前來報喜。”煬帝問有什麼喜事?楊夫人道:“酸棗縣所獻玉李,竟爾暴興,蔭達數畝。”煬帝淡淡地答道:“玉李何故忽盛?”楊夫人道:“昨夕院中各人,聞空中有人聚語道‘李木當茂’,今曉往視,果然茂盛無比。”煬帝正因慶兒夢見李花,今又聞玉李忽盛,料知不是吉兆,便顧語王義道:“你去傳語院役,還將玉李伐去。”義答道:“木德來助,正是瑞應,即使不祥,亦望陛下修德禳災,伐樹何益?”語頗有理。煬帝乃止,就在明霞院中勾留一日。越宿,往幸晨光院,院妃周夫人迎報道:“院中楊梅,今已繁盛。”煬帝喜問道:“楊梅茂盛,能如玉李否?”旁有宮女答道:“尚不及玉李的濃蔭。”煬帝不答,掉頭徑去。後來梅李同時結實,院妃采實進獻。煬帝問二果孰佳?院妃道:“楊梅雖好,味帶清酸,終不若玉李甘美。”煬帝歎道:“惡梅好李,豈是人情,莫非此中寓有天意麼?”小子敘述至此,因作詩評駁道:
湯孫修德祥桑,玉李何能為國殃?
怪底昏君終不悟,徒將氣運諉穹蒼。
未幾夏盡秋來,草木皆凋,煬帝又欲往幸江都,後妃等多不願行,設法阻止。究竟能否阻住煬帝,且至下回續敘。
陳百戲於端門,全是一種張皇氣象。不知外夷之向背,非在中國之富貧。且糜費愈甚,財力益枵,國賦所出,全在民力,民力已盡,試問將何以禦外人?甚矣哉煬帝之愚也!且外人謂中國亦有貧民,何不將樹上繒帛與之?其於中國之情勢,已了如指掌;德不足懷,威不足畏,徒為外人所嘲諷,果奚補乎?海山見陳後主一節,正史不詳,惟韓《海山記》,卻有此說。運衰遇鬼,煬帝之氣焰,已將盡矣。後文如慶兒之夢魘,玉李之忽茂,俱自韓記中采取而來。近如坊間之《隋唐演義》、《隋煬豔史》,亦嚐采人,但彼多附會,此從簡明,終非穿鑿者所得比也。第九十四回征高麗勞兵動眾潰薩水折將喪師第九十四回[1]征高麗勞兵動眾潰薩水折將喪師卻說大業六年,煬帝又欲南幸江都,因為洛陽宮苑,草木俱凋,無可留玩,偶然憶及江都富麗,且有瓊花一株,非常鮮豔,前次曾經看過,此時不知如何景色,所以更欲一觀。惟蕭後以下,不耐跋涉,好好的婉言勸阻,偏煬帝執意不從,且對後妃等說道:“卿等俱到過江都,應亦領略風景,與此處不同,不要說山川秀美,就是一花一木,也比此地格外鮮妍。並有瓊花一株,是絕無僅有的珍品,今雖草木零落,當不似此間寂寞,所以朕更欲一遊,聊抒愁悶。”說至此,有一美人接入道:“陛下要不致寂寞,亦沒有難事,限妾三日,管教這芳華苑中,百花開放。”煬帝瞧著,乃是清修院內的秦夫人,不禁冷笑道:“卿有什麼神術,能使萬象回春?”秦夫人嫣然道:“妾怎敢在天子前,謬作誑言?待三日後,自見分曉。”煬帝將信將疑,好容易過了三日,便至苑中探驗真偽,一入苑門,果然花木盛開,芳菲鬥豔,就是池沼中荷芰菱芡等類,亦皆翠葉紛披,澄鮮可愛。當下驚喜得很,極口稱奇。那十六院夫人,已帶了許多宮女,出來迎駕。秦夫人先笑問道:“苑中花木,比江都何如?”煬帝遲疑道:“朕且問卿這般幻術,從何處學來?否則現在天氣,哪裏有這樣繁盛?”眾夫人聽了此語,不禁啞然失笑,惹得煬帝越覺動疑。再三窮詰,方由大眾奏明,乃是翦彩為花,製錦作葉,費了三日三夜的工夫,才布置得簇簇新新。煬帝仔細審視,方能辨明贗鼎,確是一個糊塗蟲。又向秦夫人說道:“似卿這麼慧想,也好算巧奪天工了。”遂與眾夫人到處遊玩,但見紅一團,綠一簇,仿佛與春間無二。待至遊興已闌,便往清修院中,小作勾留。秦夫人早已備好肴饌,請煬帝上坐,自與眾夫人遞相勸酬,把煬帝灌得爛醉,便在院中倦臥。到了酒銷醉醒,已是昏黃,眾夫人俱已散去,但有秦夫人侍坐榻前,瞧見煬帝醒來,當然遞過香茗,畀他解渴。煬帝見秦夫人晚妝如畫,別饒豐韻,不由得引起欲火,索性叫她卸衣侍寢。秦夫人樂得承恩,先替煬帝脫去龍袍,然後自己亦解衣入幃,雲雨巫山,銷魂真個,這也是數見不鮮,不容描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