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二)(2 / 3)

於是大理同學前功盡棄,所有的功德和受難付之一炬,從聖人一下子墮落為凡胎。

這是我看到最接近黑色幽默的荒謬事件。

也是堂·吉訶德在中國的現實版、校園版、張大理版。

綜上所述,張大理就是中國校園的堂·吉訶德。

接下來還有更冷幽默的。

也是六年級時發生在校園裏使我們最受打擊的一件事。

這件鬥毆事件,不是學生,而是教師,主角就是我們的班主任,整天給我們傳授忍讓、大氣信仰的吳老師。吳老師那時四十多歲,也過了血氣方剛的年齡,我們弄不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當時是上午自習,外麵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大家順窗口一看,隻見吳老師和劉老師的愛人打了起來,劉老師的愛人是個煤炭工人,這陣子在家裏休假,住在吳老師隔壁,是鄰居。先是吳老師和劉老師吵了起來,然後劉老師的愛人那煤炭工人出來幫腔,這時就出現了以一對二的局麵,吳老師的一張嘴不能同時兼顧,敗跡暴露,因為吳老師的愛人在鄉下,不能及時應戰。這一天校長和主任正好都出去開會了,於是吳老師的口才受到了極大挑戰,挑戰的結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並不笨嘴拙舌,這從他平時對我們演講似的布道可以看出,然而一隻舌頭翻轉頻率再高,也抵不過兩隻舌頭的夫妻檔,何況劉老師是女的,舌頭體積小,輕盈,占著天然優勢。於是我們的吳老師在十分鍾後出乎我們意料突然改變了策略,不尚空談,君子動手不動口,一巴掌扇在劉老師愛人的臉上,因用力過猛這個煤炭工人被打個趔趄,不過他長期在地下挖煤所以自動調控能力強,擅長平衡之術,沒有倒下,可這一次吳老師明顯把他打蒙了,他可能沒料到人民教師還有這麼大的掌力,好像是看了金庸的小說練了“降龍十八掌”。

這一下當然鬧得不可開交,劉老師一陣風似的撲過來用她的“九陰白骨爪”就在吳老師的臉上留下了可恥的印記,學生們看得驚心動魄而又津津有味,正等待第二個高潮來臨,廝打的三個人卻被趕來的其他教師拉開了。

這件事是怎麼處理的,我們不知道。聽小道消息,決鬥的起因是,劉老師的愛人把煤爐子放在吳老師屋外窗下,影響了他屋裏女兒的學習。

此時不知道大理心中那個尖塔是否崩塌,反正我們心裏都一片狼藉。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吳老師不再激情昂揚地講述寬容、大氣了,好像忘了,但是到第二年春上,“唾麵自幹”又突然被提了起來,進了主席台。我估計是不是過了一個年,他被豬油蒙了心,過去的事都忘了,而另一個原因是,班上又有人打架,搗蛋,“犯罪率”正在上升。

總之,這時候我們已經沒人聽吳老師那一套了,起碼我是不聽的,再說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所以個個都牛皮哄哄。

在小學的最後一個秋天,我清晰記得,學校舉行了一次“校園之秋”歌詠比賽。

歌詠比賽是學校裏既定的節目,每年秋天舉行一次,這所小學一共有十幾個班,陣容還算可觀。麵對這次歌詠比賽,我們班主任是信心滿滿,勢在必得,因為去年我們就是全校第一。這有兩個方麵原因,一是我們班同學總體藝術細胞比較發達,人也長得比較賞心悅目;二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比賽總指揮陳娜同學長得亭亭玉立,煞是好看,並且她拍子打得很有水準。

對於的隔壁六(3)班,我們向來不放在眼裏,這個班的同學有個特點,基本上都五音不全,合唱就相當於盆兒、勺兒、鐵鏟、三角鐵等各種東西一起敲,有的歌聲非常刺耳,聽得人要發心髒病,所以他們年年比賽不是倒數第一就是倒數第二。

開始選歌曲了,最後我們選定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這首歌,訓練的時候,大家娃哈哈了無數遍,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在最後突擊三天訓練中,請來了和班主任關係要好的黃老師來指點。老黃老師擅長拉二胡,每拉起來都那麼如泣如訴猶如女鬼申冤,所以老黃老師應該是有音樂細胞的。他來了之後,馬上發現我們有個大缺點,就是說我們的表情還不夠,要再笑,笑上加笑。最後在他的指導下我們每個人都笑得像傻子、像木偶人,他這才說差不多了。

他說什麼叫藝術?藝術就是誇張,要誇張地笑,這樣才能渲染氣氛,表現出我們新一代兒童幸福美好得像花朵一樣的生活。

於是在這個誇張派藝術家的最後集訓下我們登場了。

這次我們不是第一個登場,大家唱的歌也五花八門,不過按規定唱的都是革命歌曲,什麼《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學習雷鋒好榜樣》《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有《地道戰》之類。

結果按抽簽順序上,六(3)班比我們先上,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他們竟然也唱的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就在隔壁我們為什麼沒聽見,難道他們在地道中排練?還有更令人吃驚的,他們的指揮是個新人,從縣城才轉來的一個女生,萬分不幸的是,這姑娘明顯比陳娜優質,長得比她漂亮,穿得也好,而且因為見過世麵顯得落落大方,上台後蜻蜓點水似的一點頭,溫文爾雅地一笑,吸引了全場人注意的目光,大家在底下都肅然起“靜”了,隻是目光像電線一樣密集地糾結在一起,灼灼如電網。

不過在他們演唱時我們發現,那表情實在獰惡可怕,一個個笑得漫畫般誇張,有的嘴都咧到耳朵背後去了,腦袋搖得快要掉下來了。

我看了之後覺得太荒誕了,是荒誕派舞台劇,如果不發出聲音,就是實驗派話劇演出,一定會獲獎的。哪知這次比賽結果更出人意料大跌眼鏡,我們班名落孫山,而六(3)班進入前三甲,並且是榜眼,取得第二名,大家都心中不平並且茫然。

後來經我們班主任查詢得知,總結有三個方麵原因:一是我們選曲得分一般,因為規定選曲也是占分的,像有的班選了《學習雷鋒好榜樣》就得了七分,因為學雷鋒是三月的事,現在是秋天了,不合時令;像《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就是八分,這個永遠正確,但也很難上九分,因為不新鮮了;最慘的是《地道戰》,雖然沒有忘掉革命傳統,但在新時期下還在挖地道而不是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顯然是在挖社會主義牆角。

另外,我們的失敗原因是歌唱得分低,這個當然是主要的,占的比例大,然而據那些評委感覺,我們這些“哇哈哈”一個個臉上笑得極度扭曲,六(3)班表情已經夠誇張了,而我們笑得令人恐怖,可見我們在台下感覺是真實的,覺得他們笑得讓人受不了,原來,我們在台上比他們還變態。

最後一個原因是,六(3)班指揮得了便宜,分數比我們指揮高很多,麵對這樣的美女,即使是十三歲雛女,她的美也是長驅直入擋不住地進入了評委的心,尤其是男評委。他們就像環球小姐的評委一樣,有一顆比琴弦還顫抖敏感的心。

基於以上三個原因,我們的花園沒有比過人家的花園。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每個人都搖頭晃腦:“哇哈哈,哇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那時候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就像一朵向日葵輕輕搖擺,輕輕搖擺,嬌嫩的臉接受陽光雨露,真的是花朵呀!在那個年齡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是一朵向日葵。

公元一九九○年,也就是台灣的羅大佑正在唱“烏溜溜的黑眼珠”的時候,當然這個歌我們是直到一九九三年才聽到的。在羅大佑的“時代翅膀”已經展開而還未飛到我們大陸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和生活正在悄悄地發生一係列變化。

那是一九九○年冬天,大約是我們“校園之秋”歌詠比賽三個月之後的一個寒冷的晚上,當時我上六年級,下晚自習後回到父親的住處,我意外見到了舅娘。舅娘和舅舅住在鄰村,一般沒事時不會大老遠跑到父親的單位來。這次她突然出現,夜的寒氣在身上凝結,像才從冰箱裏走出來。她臉色灰敗,嘴唇青紫,單薄的身子瑟縮著,仿佛被人從頭頂狠狠砸了一錘子,矮了一截。她沒有了以前的精神爽利,行走時腳步遲疑、滯重,渾身似乎有過重創的痕跡,但我又找不出這重創到底在哪裏,它差點毀掉了這個人。舅娘原來是來向我父親借錢的,她隻借了十元錢去住店,據說當時已經身無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