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換成了吳老師，他和四年級的譚老師有明顯不同，第一個不同因他是男的；第二個是教學風格的區別，比如說，他給我們聲情並茂地讀課文時不會流眼淚，而且在記憶中他也沒有聲情並茂過，隻有在訓斥學生時才聲情並茂、慷慨激昂、手舞足蹈；仿佛講演；第三是思想體係的區別，譚老師很注意學生的一舉一動，時刻培養他們的愛國精神，準備將來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而吳老師呢，更注重個人品德修養，講究忍讓、大氣，甚至要“唾麵自幹”。唾麵自幹成為吳老師的座右銘和口頭禪，起初這個詞大家都十分陌生，一次班上的小孫和小李打了一架，兩人哭哭啼啼、拉拉扯扯到吳老師那去決斷，經調查，原來是小孫吐了小李一臉唾沫，小李忍無可忍，兩人就打了起來。吳老師認為他們倆都不具備忍讓、大氣的品質。他在班上講，古人常講“唾麵自幹”，那是人生很高的境界，什麼是唾麵自幹？就是別人把唾沫吐到你臉上你都不擦掉，讓它自己曬幹，還別說報複，人家這樣的心胸、修養是何等高超，你們應該好好學習！
我當時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是，他很像電視劇中的和尚，以忍為本，把忍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我懷疑吳老師是不是出家後還俗的。
此後，隻要班上同學一有矛盾，他就連篇累牘地講述、弘揚做人要大氣，要唾麵自幹，要忍讓的大道理，他說能成大器者都不是斤斤計較的，比方說你無緣無故打我一拳，我不一定非要還你一拳，爭個高低問個究竟，我可能反而像沒事一樣，一點也不計較，對你也不記仇，這樣的人才最厲害！也是可以成大事的。
在最初的階段我和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被吳老師的新理論吸引，我覺得他的思想體係似乎高深莫測，因為別人打他一拳、十拳，他都若無其事，向他左臉頰吐一口他再把右臉頰遞上去，並且笑微微的，唾麵自幹，這樣的人如果說沒有一點境界那就是純粹的傻，非魔即狂。
而我們的吳老師看上去一點也不傻，神經很正常，不存在顛倒錯亂，何況他還教我們科學知識，明顯不是腦子有問題，排除了這一點那就是思想境界高深莫測了。
吳老師在教育我們的同時還不忘找典型、樹標本，如某某同學被人打了沒還手，也沒有向老師告狀，這樣的孩子才是有出息的，值得讚賞。
這樣的教育還真有效果。
首先表現之一就是到老師那告禦狀扯皮搗蛋的明顯比以前少了，這使吳老師大為輕鬆舒坦；其次是班上還真誕生了這樣一位耶穌式人物。
大凡這樣的人物基本上都是非常單純近於原始單細胞動物，很容易被同化，這位可愛的小朋友名曰張大理，我已經記不清叫大理還是大禮——奇怪的是這個名字倒很符合這個哲學命題，難道他當初出生的時候父母就有先見之明？
張大理是個好孩子，所以老師的話他就全聽了，把自己逐漸搞得很大氣，很不計較，雖然沒有唾麵自幹，但比起唾麵自幹更厲害的事常有發生。當時班上有幾個搗蛋鬼，像小孫就是其中之一，唾沫係統發達，宛如水槍，四處噴射，還有寧朝偉、謝胖子。謝胖子以好吃出名，體力差一點的手上有好吃好喝都會被他搶去，算是強盜無賴科班出身。寧朝偉呢，直接就像梁山好漢魯智深，有暴力傾向，以打架為快事，總想端著拳頭找他的鎮關西，經常手頭發癢，沒有發泄對象就對著牆壁打，把牆壁打得砰砰有聲。
是在某一天課間休息，大理手中的油餅不翼而飛，他回頭一看正在謝胖子手裏，謝胖子毫不客氣地大嚼大咽，出人意料的是大理沒有過去搶，也沒有哭泣，更沒有告禦狀，而是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吃，他博大、忍讓的胸懷很快被謝胖子這廝看個通透，仿佛阿 Q一樣。此先河一開，以後大理帶的幹糧就常常被無私捐獻給謝胖子了——謝胖子搶上了癮、吃上了癮，而最關鍵的是，大理從來沒有告過狀。這是多麼安全啊！強盜最喜歡這樣的人。
至於拳頭太癢的寧朝偉也找到了打擊物，找到了陪練的。第一次他隻是在大理身上試了試，覺得這廝肚皮有彈性，手感不錯，而寧朝偉拳頭的輕重也在適度的可忍耐範圍內，大理想我不能計較，我要大氣，挨你幾拳算什麼！於是不僅沒告訴老師還麵帶艱難的笑容，可憐大理成了這個理論的犧牲品，盡管他的忍耐能力和身體抗擊打能力的確在一天天提高，可同時寧朝偉的擊打強度也在一天天興奮地高漲，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活的沙袋，一個高質量的人肉沙包，先是從肚皮打，覺得軟綿綿的，最後打到背上，感覺更舒服，後來發展到掃堂腿、劈掌、扭胳膊、飛腿，無所不用其極，這個流氓在他身上過足了癮，無論下課還是放學，有時走在路上為了向其他同學炫耀示威，他就演示一番似的對著大理擂上幾拳，有好幾次把大理打得喘不過氣來，甚至快要哭了，可大理一想，這一哭不就前功盡棄了嗎，說明自己沒忍住，還是忍著吧——做人要大氣！
可是他越大氣，這幾個壞種越小氣，幾乎把他當成找樂子的對象，在他身上極盡折磨發泄之能事，他們的貪婪本性暴露無遺，寧朝偉的拳頭和謝胖子的嘴一樣貪婪。還有小孫，終於找到了長期摔飛鏢的理由，把唾沫射得天花亂墜四麵開花，多次在大理臉上鮮花怒放，可是大理任它花開花謝，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到最後，可憐的大理誰也沒人認為他是英雄，而是人人可以玩弄欺負的傻子，他聲名遠揚，傳到了別班，甚至有別班學生專程前來在他身上尋找手感。寧朝偉和謝胖子自不必說，對大理的忍耐沒有絲毫的報恩和愧疚，他們現在覺得他生來就是挨打的，長了個欠扁的相。可以這麼說，他們扁他還是看得起他！
正當大理千年忍業快要一朝決堤時，不知誰給吳老師報告了，但是吳老師在班上並沒有一味批評那些欺負他的同學，而是把講話的重心落在了表揚大理上，好像這是個得到了他真傳的弟子，他對大理寄予了殷切的厚望，最後他對大理說：“希望你把優點發揚光大！”
看著大理活得如此窩囊、可憐，我們心裏對吳老師的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和興趣，但吳老師這句話猶如一劑強心針，使大理又振作起來，抵禦了好一陣子。但這隻能引起對方更大的興趣，所以到後來甚至大理自己也懷疑自己是由於軟弱無力還擊才這樣非懷著什麼大氣、不與人計較的崇高理念。那時我的前排有個叫劉超的小子騙了我一次，這小子平時和我關係還可以，沒事時回過頭來和我聊天，算是鄰居，有一天他值日正好有事，讓我代替他打掃一次，說輪到我值日時一定還我，心性率直的我就相信了，哪知輪到我那一天，盡管我提前給他說了，可他一放學就溜之大吉，一氣之下我也不管就背起書包回家了。第二天我被老師罰站，因為沒有打掃衛生，我把劉超揭發出來，這廝竟不承認，公然食言，說我幫他打掃是我自願的，他當時並沒有說以後還我雲雲，最後我倆各執一詞說不清楚，清官難斷家務事，老師一氣之下罰了我值日三天，因為他隻以值日表為準，上麵是誰就是誰的責任，至於我們難纏的官司他理不清，也不想管。
受了這次教訓之後，我再也不輕信別人的誓言了。我做不到忍讓、寬容。他欺騙了我，我還要滿臉含笑，我真的做不到。
可見我真是個“小人”，永遠成不了“君子”。
這樣的好處是我以後再也沒有上當過。
而我們的大理同學就不同了，因為相信了老師的一句話，被一直無償打了一年之久，上了六年級後，這種無償“饋贈”還在繼續，但有次不知怎麼搞的他突然發飆了，忍不住了，也不忍了，可能是小孫這猴崽子騎在他頭上放屁，而下半身又被寧朝偉把持練拳擊不亦樂乎，他像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國被列強瓜分了，他於是一下子將兩個強盜掀翻在地，
兩人當時大吃一驚，媽的，吃錯藥了？還敢反抗！撲上來就揍，他於是和他們打得不可開交，這是很多人在一年時間內看到大理第一次反擊，但他也為此付出了極大代價，鼻青眼腫，傷痕累累。最後他們三個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受訓，吳老師的第一句話就指責大理：“你怎麼打成這樣？像個瘋狗一樣！……看你以前安安靜靜的，現在越大越倒退！虧我還表揚你呢，我天天說要你們忍讓、大氣、團結、奮進，你們聽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