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二)(3 / 3)

舅娘走後我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舅舅的家遭了大劫。

起源是我的表姐愛蓮。愛蓮初中畢業後沒有再讀書,閑在家,平時幫父母做點家務,也沒什麼事。那時外出打工還沒有形成氣候,人數極少。愛蓮有個弟弟在上學,家裏還有她父親即我的舅舅,我舅舅是他們村上頗有威望的赤腳醫生,他高中畢業,在那個時代算是知識分子了,能認得古書,經常坐著看那種線裝的藥書。我舅舅雖說本質上是個農民,也上山下河,做苦力幹農活,但不知為什麼總有股書卷氣,像個過去落魄不第的秀才,談吐和舉止都透著幾分文雅,明顯有別於一般的農民。

然而我的舅舅仍然是農民,他從來都把自己當農民看,他隻是一個赤腳醫生,並且多讀了幾年書而已。我表姐愛蓮在家中消磨了幾年後,正式長成一個大姑娘,她十八歲這年被媒婆說了一位婆家,是他們那邊的鄰村,也就是我們的鄰鄰村,一戶中等家庭,小夥子結實、健壯,據說和我表姐還挺般配,偏我表姐到十九歲這年思想發生了變化。

先是她的舅舅從沈陽回來,她非要跟著舅舅出去。這舅舅是年輕時候參軍走的,最後轉業到一個不錯的國家單位,在那邊條件當然非常之好,他舅舅明白她這一去怕是不想回來了,並非為做一次客去的,所以沒敢答應,因為知道她當時已經訂了婚,有婚約在身,怕有差池。父母當然從言語上阻止,愛蓮便沒能成行。哪知她舅舅走的這一天,到了月亮河的盡頭,我們上縣城坐船的碼頭,也就是驛水鎮,他的前腳剛到,卻發現愛蓮後腳就到了,也不知道她怎麼練的無影腳。她死活纏著要和舅舅一起去玩幾天,舅舅心想事關重大,如果真的一去不回不好交代,隻有硬著頭皮又把她送回來,兩人當天走個回腳路。

愛蓮的心思明顯不安分,她舅舅能感覺到,但是在那個時代真的沒法幫助她,她跟他到城市後不能安排工作,紮不下根,等於水上浮萍。除非能嫁一個好人家,但誰能保證一個農村姑娘能找上好人家呢?

沈陽沒去成,第二年愛蓮已經二十歲了,婆家就提說迎娶,怕夜長夢多。可愛蓮以年齡為借口要再等兩年,父母也舍不得,寧願女兒在身邊多待兩年,到二十二歲再出嫁年齡也不大,所以就往後推了推。但也就在這一年愛蓮的“反跡”露了出來,她去沈陽不成,便自作主張偷偷摸摸和村中一個溫姓的小夥子談起了戀愛,兩人情投意合,後來發展到愛蓮再也不願嫁到未婚夫家去了,公然提出退婚。

時代的風雲就是這樣蔓延到這個偏僻落後的小山村的。其實前後那幾年,我們月亮河的村莊已經能看到電視了,雖然隻能收一個台,像一言堂裏演獨角戲,可這一個台播放的有《渴望》《昨夜星辰》《星星知我心》等一批當紅電視劇,想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自由愛情的渴望悄悄注入了表姐的心田,她成為第一批被靈魂改造的人。她就曾當我麵談論、感歎過《渴望》主人公劉慧芳的愛情,然而那時一般人也隻是看看而已,頂多議論議論,幻想幻想,可真像我表姐一樣付諸行動的極少,畢竟古老的祖輩相襲的傳統生活力量還十分強大。

我表姐公然反叛後,出於對女兒的疼愛,我舅舅和舅娘也沒法,隻有向對方攤牌,這使對方大傷麵子,他們約好這一天到舅舅家來清算,把訂婚等花費一係列東西列出清單,愛蓮全部償還,在媒人的公證下,事情就算了結了。

然而他們還是低估了這件事帶來的後果。

這一天對方很守信用準時來了,來的不是一個,而有十幾人之多,全部手拿以前預備抬嫁妝用的粗木棍,就像日本鬼子進了村,麵露殺氣,一言不發。進門後即大開殺戒,從堂屋一直砸到廚房,鍋碗瓢盆碎了一地,雞鴨貓犬,無一幸免。我舅舅被他曾經的未來女婿當胸口連砸三棍,要不是我舅娘撲過去墊著舅舅可能當場吐血身亡。我舅娘也由此背上被砸了兩棍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然後又被人從頭上踢了兩腳,險些暈死過去。愛蓮情急之下出去搬救兵,所幸沒受大傷,當她領著幹部和村人來阻止時人家已經砸完了,也沒有要訂婚退的東西,直接揚長而去。

親朋好友沒有追擊也沒有正麵和他們交鋒,一是忙著救地上的舅舅和舅娘;二是他們覺得這也算是舅舅家輸理;三是人家那手持凶器殺氣騰騰的樣子誰也不敢上前冒險。七手八腳總算把我舅舅送到醫院,經檢查,我舅舅斷了三根肋骨,他此後在醫院住了三個月,回家後又臥床三個月才勉強下了地。

這是我舅舅一生中最為悲慘的日子,也是他們家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低穀。我舅舅在三個月後負了一屁股債被人攙扶著步履艱難地弓著身子回家,此後他胸骨經常疼痛,不能出大力,在家裏整日坐著,如同一個廢人。

也就是在我舅舅住院一個月後,才開始騰出精力尋求公正,想從根基上動搖這場災難的性質,我舅舅托人寫了份訴訟狀,讓舅娘帶到區法庭來打官司。

他們這個舉動當初可謂出人意料,村上的傳統習慣認為,這樣的事雖然有點“過激”,但還不算太離譜,而他們要打官司,公然尋求正義,十之八九是必敗無疑的。

那是一九九○年,村中的人基本上都是法盲,我舅舅也是法盲,這是他被逼上牆的無奈之舉。當時的社會環境就是如此,村民們盡管從心裏很同情我舅舅一家,可在輿論上並不持支持態度。

也就是說,我舅舅不僅在身體上、物質上遭受損失,重要的是還在道德上失敗,這對他是雙重打擊,他幾乎看不到希望。可以說他的這場官司是個賭博,所有的投資和花費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讓他們雪上加霜,還帶來別人加倍的恥笑。

最初是我舅娘一趟趟往返的,那時車少,也沒有錢坐車,有次天黑了她就賴在法庭門外不走,說自己無處可去,“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這個婦女說得很悲愴,那個法官看她實在可憐就給她掏了五元錢,讓她去住店。

當我看見她向我父親借錢時,她已經堅持了一段時間。

在中國打官司需要馬拉鬆精神,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堅持過來的,她就是以這種孤絕的堅韌無數次往返申訴促使法庭立案調查並最終取勝的。

當最後法庭判決的結果傳來的時候,村裏人全部都被震驚了,我舅舅勝利了!判決結果如下:對方賠償舅舅家所有財產損失及住院醫藥費,並處以罰款,而舅舅家將對方訂婚之類的花費照單退還。

舅舅勝了!法庭當時審判的理由是訂婚是民間協約形式,不受法律保護,即便如此,這個判決在今天看來仍然嫌輕,因為對方並沒有坐牢,僅僅是民事賠償,而沒有追究刑事責任,可這在當時已經具有轟動效應了,可見當時村民的法律意識普遍空白到怎樣程度,是我表姐一家用生命和血的事件推進了當地法律意識進程。

第二年端午,我表姐和他相好的小夥子正式結了婚,在我舅舅一家幾乎遭受滅頂之災後,這次婚宴竟然還來了三百多客人,可見我舅舅家一向威信之所在。

官司雖然勝了,可惜我舅舅實際上遭受了重創,他基本上是個廢人,不能做任何農活,連給人看病四處走動都困難。他的身體與精神遭受雙重打擊。在我表姐結婚後的第二年,我舅舅即因病去世,年僅四十九歲。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舅舅可能會活很長時間。這就是我的表姐,其實回過頭來看,舅舅一生所觸及的響雷都是她

一手設置的。但作為父親,舅舅不曾有過半句抱怨,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個父親應該承受的。我舅舅去世後這個家就荒蕪了,如無人耕種、照管的田地。家中隻剩下孤兒寡母,舅娘也沒有改嫁,過著十分清靜、孤獨的日子。

家中衰落頹敗了,沒有了以往欣欣向榮的局麵。但我的表姐同時開始順應這個時代發展自己,折騰自己,誰也沒有想到,多年後她有了驚人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