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集
片頭。序曲。
深夜街上沒有人。
湯亦新把車開到100邁以上往醫院趕。
遠遠看見了醫院。
他飛似的往醫院跑,上台階,進門。
醫院寬大的走廊。
一個女人猛地撲進他的懷裏,是巧莉。“啊喲,我嚇煞來……”
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和她保持了一點距離。嘴裏說:“不急,不急,他現在……怎樣?”
“正在搶救。撞斷了三根肋骨。勿曉得是左腿還是右腿,醫生講,我也沒聽清……粉碎性骨折,人現在還昏迷不醒……”
“你坐坐,我去打聽一下……”湯亦新扶她坐下,自己就往裏跑。
手術室。
出來進去的護士們。
湯亦新攔住一個人。她搖頭,指指另一個。
他又攔住另一個人。
他們遠遠地講話。
湯亦新掏出手帕來擦汗。
湯亦新和巧莉坐在走廊上等。一邊心急火燎地想心事,一邊聽巧莉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地說。
“……都怪他這人個性太強,太好勝,在公司和老板搞不好……一生氣就拉出來另幹。我說勿來事,勿來事咯,儂有多少本鈿?有啥格背景?通通沒有的呀……把個人累得來七顛八倒咯,哪能不出車禍呢?儂就是不肯聽我一句閑話,就是勿聽我咯呀……儂啥辰光聽過我的呢,儂倒講講看……”
巧莉平時普通話蠻好,一急一痛上海話就全出來了。
亦新嘴裏答應著,說:“哦,拉出來多久了?上次和天亮見麵,也就是幾個月之前吧,還沒聽他說……”
“伊,派頭還來得個大,車換新格。房子麼,也要買格,這下倒好,樣樣要付銅鈿咯呀,哪能辦,哪能辦呢……”
“不要急,不要急,辦法慢慢想,大家想。還是人要緊。”亦新說。奇怪,這女人原來印象挺好的,嬌小玲瓏,精明挺括,怎麼現在……
也許是他的一句“大家想”穩住了她的神誌,也許她敏感到亦新的不滿,她開始急慌慌地追起路過的護士來:
“小姐,小姐,手術怎麼還不完?危險嗎?到底有多少危險?……”
“對不起,正在搶救,還正在搶救……”
巧莉又伏在湯亦新肩膀上哭。
“不要哭了,有許多實事還等著我們去辦呢……”湯亦新心裏很煩,這人怎麼黏鼻涕一樣?不由地又想起了朵拉,歎一口氣說,“也許我不該問,天亮……他買保險了吧?”
巧莉點點頭。
“你們……該有點積蓄吧?”
“啊喲!”女人立即從他肩上抬起頭來. 驚慌地說:“湯先生真是的,啥地方有存款啊,天亮從來大手大腳,又在搞公司……”
湯亦新詫異地看著她:“那麼讓我來算一算,我還有點存款……”邊說邊拿出計算器來,“有幾個信用卡,看看能借出多少錢來……你也再想想,還有什麼同學,同鄉,朋友處可以暫時通融通融的……”
“啊喲——”女人還沒說出話來,手術室的門已大開. 他忙推開她,跑上前去。
手術室出來的醫生說,天亮已經脫離了危險,取掉了兩根肋骨……人還沒有醒過來。
亦新鬆了一口氣,一看天已經大亮,想想天亮得有人守候,就說,“總算是萬幸了,人沒危險。……你忙了一夜也該休息了。等我去請了假,就來換你……”
巧莉不知為什麼,卻還是木愣愣地。
遠遠地我們看見湯亦新在打電話。
電話那頭。經理很不高興,亦新假裝沒聽出來。一迭連聲地答應馬上去把手頭工作交代給同辦公室的同事,yes,yes,Ok,Ok!不會出錯,一定不會出錯!
放下電話,頭上已密密地沁出一層汗珠。我的媽,這才是請兩天假!
這就叫競爭。這就是美國。
夜。
湯亦新守著天亮。
天亮像死人一樣躺著。
湯亦新也打起盹兒來。
天空慢慢出現第一道曙光。
遠處天邊漸漸出現了粉白色……
彩雲變幻,霞光萬道,太陽出來了……
屋內。天亮也醒過來了,含著眼淚謝他。他心裏也酸酸的,大丈夫少來這婆婆媽媽的,他揮揮手:“人要朋友幹嗎?”
恰在這時,巧莉也來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哦,對了,你看還有哪個朋友需要通知一下。”
天亮想想,搖搖頭:
“大家都忙……”
“你病了嘛!看這三天,床邊就我和巧莉輪著轉,你自辦的那個小公司的人呢?怎麼也不見來?”
“我這一躺下,他們忙門市還忙不過來呢,”天亮有氣無力地說,“怎麼還能叫他們來?”
說得也是。這個小公司不垮才能保證天亮過下去。但是心裏總不免有點悲涼。唉,人哪人!醫療費用,衣食住行……端的是折磨煞人呀!
今天自己無論如何得上班了。走到門口,想想又走回來問:
“真的,一個朋友也不通知?……朵拉呢?”
天亮還沒說話,正在給他做冷敷的巧莉一下就抬起了頭:
“朵拉,當然不。他現在一點也受不了刺激。”
反應真夠靈敏的!亦新想,沒再說話。
“不,不用了。請你,誰也不要告訴。”
亦新默默地走了出去。
亦新就在醫院的洗手間裏胡亂地漱洗了一下,出門開著車就奔公司。
上了班,原來再三拜托過的那個同事,隻把大麵的事胡嚕了一下,幾個重要的客戶接了手。其他麻麻煩煩囉囉嗦嗦的事全留著,堆了他一桌子。
隻好抓起電話玩命地聯係,賠禮、道歉,說好話,講條件……一天下來,頭嗡嗡地響,一心隻想趕回家去美美地睡一覺。
好不容易回了家,腿沉得幾乎連樓梯都上不去。
打開冰箱拿了點吃的,邊咬著邊就向床撲了過去:“哦,從來沒覺得你這張拾來的床,這樣可愛呀!”
一句話沒說完,嘴裏還含著麵包,就睡了過去。
牛奶汩汩地灑了一地毯……
轉過天來,去看朵拉。朵拉驚詫道:
“怎麼,你病了?”
“沒有哇,隻是——”隻是什麼呢?不能說。就轉口道:“我以為你到San Diego去了……”
“不,耽擱了,這幾天事真多呀!”
“是嗎?”
“是。”她笑了又叫道:
“你臉色真不好,快,小姐,給湯先生一杯濃咖啡。或者,你願意喝點熱湯?”
“不,謝謝,熱咖啡就很好,請加白蘭地。”
等手捧著這杯濃濃的熱咖啡,聽朵拉用像唱歌一樣抑揚頓挫的語調給他絮絮說著這些時日的趣事時,他才覺著全身慢慢鬆軟下來。人生,畢竟是可愛的呀!
我們遠遠地看著他們親切地交談。
鏡頭拉近:
“你怎麼不說話,沒聽我說嗎?”見他隻是微笑,朵拉嘟著嘴問。
“聽著呢,別看你說來千頭萬緒,其實對我重要的隻有兩件。”
“哪兩件?”
“一件是Miss朵拉已經向舒爾茨教授明白表示,對他的求婚深感榮幸,但由於種種理由不予接受……對嗎?”
“呀,你真是……對。”朵拉說。
“他很難過嗎?”
“那倒沒有。”朵拉想想說,“當然很不高興,也難怪他……想不到我這麼不識抬舉。”
朵拉伸了伸舌頭,一縮脖笑了起來。
“那麼,結束了?”他掩藏著喜悅問。
“還沒有。他說——希望我再考慮考慮。”
“你怎麼說?”
“OK。”
“OK?”他又急了。
“我當然得考慮他的自尊心呀,人家那麼大個男人,又是教授。”
朵拉愛意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這才熨帖起來。
“那第二件呢?”朵拉問。
“第二件事,也是我完全沒想到的:吉米怎麼會出院呢?……又跑了?”他不覺皺起了眉頭。
“不是,回家了。”
“回家?不會再重蹈覆轍,功虧一簣。”
“不會。”朵拉笑得像朵花。
“你這麼有把握?”
“當然。”
“那你又得——分心關照他了!”他悶悶不樂地說,“唉!人生的義務真多呀……”
“根本不是義務。隻不過是一筆良心債。”
“所以呀,這世界!沒良心的人活得最輕鬆、自在。”
“也許。不過有良心的人活得充實。”
“此話有解?”
“有解。”朵拉笑吟吟地道:“你看見周小姐了嗎?”
“哪個周小姐?”
“在我店裏打工的周小姐呀。”
亦新隨便環視了一下:“沒有哇。”
“你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我怎麼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亦新驚詫道。
“那你為什麼不問我?”
亦新心想:我問得著嗎?看她一臉興奮與期待的神色,隻好說:“你今天好高興。”
“當然高興啦……咦,你怎麼不問?問呀,問呀!”
說得亦新也笑了,問道:“她上哪兒了,小姐。”
“周小姐要嫁人了。”
“這我又不懂了。她嫁人,你少了一個熟練打工仔,還為這高興?”
“你呀,你呀,怎麼不問問她嫁的是誰?”
“誰?這麼說,我認識?”
“當然。唉,你呀!就是吉米嘛!”朵拉笑彎了腰,“你這個傻瓜。”
“吉米?上帝,他倆怎麼會……他們根本不認識呀。”
“誰說不認識?我每月要替吉米去付費,是不是?有時還要去探視。是不是?我忙,請誰代我去呢?表哥。表哥也忙呀,於是,就請周小姐代去。後來,誰知道,”朵拉樂不可支地說,“她除了公差,還額外加班加點地去……一來二去就好上了。”
“難怪,”亦新也笑得跌腳,“難怪上次我替你去交費,她一直把我送到車上……難怪吉米直問‘就你一人?’‘還有人沒有?’我還當是問你哪!……可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有你什麼功勞?”
“咦,雙方都是投的我的信任票呀。周小姐開頭很替我舍不得錢,說:‘你又不欠他的。’我說:‘你不知道,他是好人,他很值得同情。’周小姐冷笑:‘天下值得同情的好人太多了。’可她慢慢地覺得吉米確實本分厚道,她幾次有意試探,吉米卻從不說我一句壞話。可你知道,我報警那事,做得多傷他……周小姐有意了。吉米又征求我的意見:她人好嗎?可靠嗎?兩人能過到一起嗎?她也是大陸來的……也在上學,會不會又看不起他……”
“你就打了包票?”
“如今的世界,誰能保得了誰?我隻是告訴他,她在我這兒勞動很好,為人正派,有些憂鬱,經曆過一次不幸的婚姻……”
“吉米問得對,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嘛!”
“去你的。於是我告訴他: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她和我不一樣。她現在怕透了浪漫,她並不想讀書,因為她基礎本就不好,當了兩年家庭主婦,又過了幾年棄婦的艱難生活,現在隻想找個老老實實的主兒,安安穩穩過日子……”
“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還算可以吧。”
看著她搖頭晃腦得意揚揚的嬌憨神態,亦新不禁脫口而出道:
“你真可愛。”
活蹦亂跳的朵拉立即卡殼了,臉慢慢紅起來,從腮邊一直紅到耳根。
見她這樣,亦新也發起窘來。
“我沒有別的意思。”半晌,他說。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起天亮。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很喜歡你。今生今世想再找一個像你對我這麼好的人,怕也不容易。那麼,我為什麼老不敢答應你呢?”
亦新迅速地抬起頭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唯恐會錯了她的意思。
朵拉深深歎了一口氣,憂愁地說:“我怕的是日後對不起你,你看我對你什麼都說,我對別人從來不這樣,甚至對天亮……”淚一下又溢滿了她的眼眶,“既然說到了,我幹脆再說透了。……也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得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回過頭來找我。那時……我怕我會管不住自己。那不就……又害了你嗎?也許……這都是瞎想……也許,我還需要點時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會懂得的。”
亦新又一次被她的坦率和誠懇感動。可又不願意過多表露感情,就說:“又是……朋友?”
“生氣了?”朵拉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別生氣,我是詞不達意。也許,有一天,證明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全錯了。我隻是白白地折磨了你……”
“別這麼說。朵拉。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朵拉深深點頭,把淚珠灑得一身一臉。她把亦新的手舉起來,緊緊貼在自己臉上:
“原諒我,亦新,再等等我,好嗎?”
“我等你。”亦新斬釘截鐵地說。按說,朵拉對他的表示一步比一步明確,對他的感情也一天天加深程度,像今天這種親密的舉動,是他連想都沒敢想的,可不知為什麼,心仍是虛虛的,踏實不下來。
她是為了天亮。可天亮早就要和巧莉結婚,房子都布置好了。現在奄奄一息地躺在醫院裏,仍然不要見她,甚至連告訴她都不許……
“你心裏有事?”朵拉問。
“沒有哇……我就是有點累。”他轉題道:“你還去San Diego嗎?”
“去呀。”
“哪天?”
“怕得一兩天吧。”
咖啡廳裏人越來越多。老板舒爾茨也來了,看見他和朵拉在一起,明明很不高興,可過來招呼時,仍然滿臉笑容,不失紳士風度。
亦新起身告辭,說還得去醫院看一個朋友。
“誰?”朵拉問。
“一個——同學。”
亦新來到醫院,巧莉正在給天亮喂粥,“我自己熬的。”她說。
“不知咋搞的,就想喝粥,還特想吃……北京辣菜。”天亮笑著說,他恢複得很快。
“我去買。”亦新說。
“我中國城都去過了。”巧莉撇著嘴笑,聳聳肩做個沒有的手勢:“你看我給他買的,多好的台灣醬菜。可這個北方佬,隻認什麼辣菜。湯先生是南方人,一定也會奇怪的。”
“不奇怪,我在東北插過隊,”亦新笑道,“也特饞北京辣菜。”
說笑了一會兒,巧莉走了,天亮就迫不及待地和他談起自己的公司。
“生意還行吧?”小湯說。
“錢是賺了一些,可我現在這樣……缺主事的人啊!”天亮心事重重地說,“小湯,如果咱倆一塊兒幹,絕對會發財。”
“算了吧,我還是當我的白領打工仔。這樣,你發了,關照我一點;你倒台了,我還可以憑工資呀、信用卡呀……支持你一下兩下的。”
“我不是開玩笑。小湯,我算你20%的幹股。”天亮很認真地說。
“我怎麼能白要你的股份呢?”
“智力投資嘛。”
“等你好了再說吧。”亦新說,“現在先治病要緊。”
“就是怕三兩個月好不利索,才打你的主意嘛!”
“現在誰是你的副理?”
“巧莉。”
“那你還不放心?”
“對她當然……”當然什麼呢,天亮沒說,“不過……我手下那些人都精得很,一個個如狼似虎,我怕……”
“你從老板公司‘反水’出來,你怕他們也會倒你的戈,是不?”
“不得不防呀。”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不過真要我離開好不容易打進去的大公司,總有點……”
“也實在沒這個道理。”天亮通情達理地說,“我不會勉強你,我隻不過是表達一種心情而已。”
“我懂。”亦新說。
話也隻能說到這兒了。
告辭時亦新說:“快好起來。”
天亮說:“我真心急呀。”
亦新安慰他:“別急,一切都會好起來。”
天亮笑笑:“借你吉言。”
聖地亞哥。
朵拉在一個男人陪同下看劇場:前台、後台、化妝室……在台上用手摸摸幕布,請他試燈光——頂光、側光、追光……遠景、中景、近景。
他們坐在辦公室裏談判、簽合同……
兩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