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集(2 / 3)

男人開車送她。

在車上。男人:“我請你吃飯,好嗎?”

“不了,謝謝,如果可以,請直接送我去機場。”

“還有三個小時呢……至少,至少喝一杯酒。……不喝一杯太遺憾了。這麼漂亮的小姐,這麼漂亮的合作……”

朵拉推托不過,隻得由對方把車泊到一家酒店門前。

對方一心要盡地主之誼,選的這家酒店相當闊綽,裏麵還有不少陪酒小姐。朵拉選了一個角落坐下,碰杯之後,就靜靜地端著酒杯休息。忽然,鄰座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入耳鼓:

“先生,不請我喝一杯嗎?”

因為座位是車廂式,彼此看不見人影。這是陪酒女郎為了替老板拉生意一種慣用的手法,朵拉並沒注意。不料那男人道:“請你喝酒沒問題,可喝完之後呢?陪不陪我上床……”

一群男人嘎嘎地狎笑起來。

接著是一片討價還價、男女調笑之聲。

朵拉心裏發煩,站起來想走開,卻忽然在那一片嘈雜聲中敏感出一個聲音似曾相識,不禁又坐了回去。細細分辨,果然不錯,不但似曾相識,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

那樣甜甜地,怯怯地,說著一口略帶大陸內地口音的英文。朵拉的心像跑馬一樣奔騰起來,不禁脫口而出叫道;

“紫薇,薇薇——”

鄰座眾多嘈雜調笑的聲音並不曾消減,隻夾雜著出現了一陣桌椅撞擊,然後是衣衫窸窣的聲音。等朵拉追過去時,隻見一桌杯盤狼藉,幾個相擁相狎推推搡搡的男男女女中並沒有紫薇。朵拉驚疑不定,忙繞開他們環視全室,隻見一個酷似紫薇的女人背影嫋嫋婷婷又慌慌張張地消逝在酒店內室門前了。

“薇薇,薇薇——”朵拉不管不顧地追過去。

酒店的保安人員把她攔住了。

“對不起,女士,那是工作間,顧客不得入內……”

“我找人,找人……”

“找哪位?請問。”

“紫薇,我的朋友,或者薇薇……”

“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小姐。”大堂經理迎了過來。

“就是剛剛進去的,剛剛進去的那個。”

“那個嗎?她名叫碧姬。碧姬·李。”

這時陪同朵拉的那個男人也趕了過來,說好說歹,一定要求見見這位碧姬·李。

兩個人都遞過自己的名片。見都是有身份的人,經理隻好進去了一會兒,出來抱歉說:“很對不起,她說她沒有你這個朋友。”

“那麼,”朵拉咬咬牙說,“我們請她陪酒,行嗎?”

經理笑了,聳聳肩:“倒是第一次見到女士請小姐陪酒。”

“那麼,我請她。”陪朵拉的男人說。

經理隻好又進去了。一會兒出來說,“對不起,碧姬小姐有點不舒服,她已經回家去了。”

這女人越是不肯出來,朵拉就越是認定,認定卻又無可奈何。離飛機起飛時間已經很緊了,堅持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隻得怏怏地上了汽車。

車飛快地往機場開,到了機場,朵拉忽然說:“對不起,請幫我找家旅館,我要再停留一兩天……”

男人看看她,把車掉頭:“很願意為你效勞。”

這天,亦新下了班匆匆趕到朵拉咖啡室,倪小姐告訴他朵拉還沒回來,又拿出一包年糕來說:“這是我家裏寄來的。”

“呀!快過年了。”

“可不是,”倪小姐說:“我分了一半給朵拉,可她說湯先生是南方人會喜歡,讓我代她送給湯先生。”

亦新大為感動:“她走以前留的話嗎?”

“不,昨天她巴巴地從聖地亞哥打來的電話。”

“哦——”亦新更感動了。

在天亮病房裏。

亦新坐在他的床前。

“快過年了,”天亮說,“也不知怎麼回事,這些天老想起小時候,媽媽怎麼帶著我們忙年,做年糕……”

“想家了?巧莉呢?”

“好幾天不來了……”停了一會兒,天亮說。

“哦?”湯亦新看他的神色,不好多問,隻好拿出年糕,“看,這是什麼?”

“年糕。”天亮立即接過去。大口大口吃起來,“真好吃呀!哪兒來的?”

“……家裏帶來的。喂,喂,是不是也給我留一口……”

“啊?”天亮這才一愣,兩個人都笑了。

天亮和他推讓起來,亦新說:“和你開玩笑的……你吃吧吃吧,吃了趕快好利索,這異國他鄉的,病不起,更拖不起呀……”

“誰說不是呢,”天亮亮出腿來,“看,應該長好的骨頭不但沒長好,還發了炎,打了多少針也不管用,最後隻好插上一條管子,往外排膿水……”

兩個人說著說著話,天亮忽然說:

“關上燈。”

原來窗外好月亮。

月光如水,從陽台落地窗外射進來,瀉了一地。天亮忽然長歎了一聲,悠悠念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亦新回頭看天亮,看他瘦削憔悴的臉靠在病床鬆鬆軟軟的大白枕頭上,慘白的月光映著,幾乎分不出顏色,隻一頭蓬亂的黑發,絡腮胡子……一時心煩意亂,眼睛都濕了。

“我從沒見你哭過。”天亮又悠悠說道。

亦新不好意思地忙把淚擦了,改元和張祐宮詞念道:

“故鄉三萬裏,去國六七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兩人半晌無言。

“你知道嗎?我這次大難不死,在生死臨界線上徘徊幾天,昏昏沉沉中,竟把紅塵悟透了。”天亮忽然說。

“我不信,剛還滿嘴生意經呢。”

“生意算什麼?”天亮冷笑道:“糊口之術耳。原先那些雄心壯誌,親人期望,總得幹出個什麼名堂……之類的抱負,在死亡麵前簡直讓人覺得好笑……”

“也不至於這麼悲觀,你這不是又活過來了嘛!”亦新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

沒想到天亮咂咂嘴說:“什麼叫福?古人說,平安是福。我說:‘相知相愛才是福。’”

亦新心一跳,默不作聲地等他說下去。

“相知呢,我想得廣一點:朋友相知,親人相知,祖國相知,也無非是完善自我,實現自我價值,人生一世為國為民多少做點事唄。……這相愛呢,我人俗,自然就得往窄裏說了……能有人真正傾心相愛,這才是天大的福分呢。”

亦新越發做聲不得,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等他往下說。

“……也許你不信,我並不愛巧莉,是她一個勁兒追我……”

“哎,哎,這麼說可不好哇,”亦新打斷他說,“咱們是男人。”

“你聽我往下說。畢業了,不住一起了,每天為衣食奔波,咱們也難得有長談的時候,好不容易我打開了話匣子……”天亮又哀求又帶點命令地說,“我心裏憋悶哪,我不想把這些話帶到棺材裏去。我知道你也很納悶,我為什麼死也不肯見——朵拉……”

“來了,終於來了。”亦新不禁長出一口氣。

“因為我愛她。我至今還愛著她。當然,這點,是我要死不活那會兒悟過來的。原來,咱們住一塊兒那會兒,我不知道。我隻是往死裏恨她,我以為她欺騙了我。一樣的洋插隊,你我哥們兒是憑本事考出來的。我最看不起那些千方百計走後門跑關係耍手腕出來的主兒,更別提那些借男女關係出國的家夥了。我認為這是卑鄙,不但出賣人格,簡直連人味兒都沒有了。我萬萬沒想到她也是這種人。”

“她不是這種人。”亦新說。

“我現在知道了。”天亮的聲音柔和下來,“其實,我早知道了。我知道她怎麼打工,怎麼苦苦掙紮,怎麼考上音樂學院……當然,已經晚了,我已經和巧莉好上了。我和巧莉好原是為了報複她,現在卻狠狠地報複了我自己……”

亦新越聽心裏越涼,想道(他輕輕地畫外音):“朵拉,朵拉,你真聰明,真聰明呀,你的預感很準……看來,咱倆就是沒——緣分。”

“我越來越膩味巧莉身上的市儈氣,朵拉卻是那樣真摯,那樣脫俗……可我已經答應和巧莉結婚,有了娶嫁之約。買了房,也……同居過……你說得對,咱是男人。大老爺們咬碎了牙也得咽到肚子裏去。”

“這麼說,”亦新剛結了冰的心池忽然又起了波瀾,“他並不想再去找朵拉。”嘴裏就不禁喃喃道:

“也不至於,在美國,這算什麼……”

“晚了。朵拉。”亦新從來沒聽過天亮聲音這樣柔和,這樣孤苦,又這樣悲涼。他以前從來都那樣信心十足,高聲大嗓,指揮若定的,“她愛上別人了。”

亦新的心又突地一跳:“誰告訴你的?”

“巧莉。她專門去打聽過,說是她怎麼追她的教授,怎麼同學都叫她舒爾茨太太……”

“沒有的事!”亦新不禁對巧莉生起氣來,怎麼這麼亂嚼舌頭,“是舒爾茨教授追她。還求過婚。”

“呃?”

“她並沒答應。”

“這我也知道。”天亮忽然一笑,笑得亦新真想好好捶他一頓。“沒想到吧,巧莉小姐前天突然通知我的。”

“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娘的,有煙嗎?真想抽支煙。不給,好,不給算了。怎麼回事嘛?哼!巧莉前天問我要30%的幹股。否則,她不幹了。”

亦新大吃一驚,嘴巴張了張,沒問出話來。

“你不敢往那兒想,是不是?上次你提醒過我,當心手下人反水……還記得嗎?手下人倒沒反水,她,巧莉女士反水了……你說我是不是報應?天大的報應吧!要幹股同時提出分手,就是這時候人家又說朵拉並沒答應教授……我還有希望……等等……”

“你……還知道什麼?”想了想,亦新咬著牙問。

“還有什麼嗎?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人家巧莉女士沒告訴我。”

“你是有福之人哪!”亦新長長歎了一口氣:“有什麼辦法呢?該知道的你都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你什麼都知道……”

“什麼意思?”天亮真不懂。

“沒什麼意思。說玄。我最近迷信起來,鑽研點玄學。”亦新站起身來告別,“你休息吧,今天談得真長,長得猶如人生,猶如一輩子……bye,”他似乎不經意地問,“要不要叫朵拉來看你。”

“不,當然不。我現在這個樣子……”

“她隻會更同情你……愛你。你還不了解她。”亦新笑了一下,笑得好古怪。

“我還能有臉……見她嗎?”天亮卻哽咽起來,亦新一言不發地走了出來。在醫院門口愣愣地站了半天,喃喃自語道:“老湯,老湯,你不錯,像個男子漢。”他又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頭:“可你也真笨,來美國六七年了,怎麼就學不會美國生活方式……”

他點起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口,無可奈何地苦笑道:

“天亮好小子,連煙都想要!”好像他很得意,自己就是沒有給他煙,一支也沒給。

他在大海邊徘徊。

大海洶湧澎湃……

飛機場,朵拉在急匆匆地打電話。

“小湯,我必須立刻見到你,到雅舍來,好嗎?”

“我昨天剛去過,你還沒回來……什麼事?這麼急,聲音都變了……”

“快,快,求你了。”

自從天亮向他剖明心跡之後,他既想見朵拉又怕見朵拉。現在朵拉又十萬火急地找他,為什麼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隻要朵拉叫他,他就不能不來。四五年來,好像也成了習慣。他苦笑了一下,站起來就開車上路,到了咖啡廳,朵拉還沒到,他要了一杯酒慢慢呷著。……舒爾茨教授走了過來。

“我可以坐下嗎?湯先生?”他客氣地問。

“當然。”

“來等朵拉?”

“是。”

“她今天回來,我也是專程來這兒等她。”

“我……是她,打電話叫我來的。”

“是嗎?我真羨慕你……羨慕,但不妒忌,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實力。我還要和你競爭。中國有句俗話說得很妙,叫做‘出水才看兩腿泥’,Right(對嗎)?”

“噢!”在這樣美國式的坦率麵前,湯亦新苦笑了一下,“你這句中國成語用得很好,但是,對我來說沒用了。”

“什麼意思?”

“恐怕咱倆都該退出戰場了。”

“我不明白……”

“朵拉沒告訴你?她的心從來隻在一個人身上。”

“誰?你?”

“可惜,不是我。”

“上帝,又出來新的競爭者?不過,沒關係,和誰我也要競爭到底。”

“你肯定競爭不過他。”

“為什麼?你怎麼敢斷言……”

“我敢。因為他在醫院裏,他斷了一條腿……”

這下輪到雄赳赳的舒爾茨糊塗了:

“就因為他斷了腿,你就退卻了……”

湯亦新不說話,仰脖喝下一杯酒:

“還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真不懂,你們中國人……”

“舒爾茨教授,還因為她早就愛上了他……”

“我不管她的過去……她的過去,和我沒關係……”

和這些美國人,這樣的美國人,湯亦新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正在這時,朵拉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她隻對舒爾茨說了一聲:“一切OK,等下再談。”就麵對著湯亦新絮絮地說起紫薇的事。

“如果可以,請你們說英文好嗎?至少,我也是你們的朋友……”舒爾茨不高興地說。

“對不起,”朵拉馬上改用英文敘述。

可一聽說又是紫薇的事,舒爾茨就不再聽下去了。他對湯亦新一口答應立即陪朵拉去San Diego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說已經放棄對她的追求了嗎?可他……還……這樣,為她一切都肯做!

也許,朵拉是對的,他們文化背景距離太遠。可他,卻不知怎的,越來越對這種文化和被這種文化熏陶出來的人入迷了。

他不得不又準朵拉請兩天假的要求,而且親自送他們上了飛機場。

聖地亞哥。

亦新和朵拉在幾間酒店裏進進出出地問詢,老板都搖頭。

他們重又進入第一次朵拉見紫薇的酒店。

朵拉和經理幾乎吵了起來,經理仍搖頭。

她氣哼哼地出門,累得幾乎站不住了,亦新扶著她。

背後忽然追上來一個年輕的吧女:

“你真是碧姬的好朋友,找到她了你真肯帶她走?……”得到朵拉肯定的答複後,她給了他們地址。又加了一句:“她現在改名叫珍妮喬了。”

湯亦新立即掏出皮夾,給她錢,她不要。麵對她們驚訝的神色,她說:“因為碧姬也是我的朋友,她人太好了……”

“謝謝。”湯亦新說,朵拉立即抱吻了她。

在一個門口。

朵拉按鈴,聽見應聲立即退後用手捂嘴,讓湯亦新回答,湯亦新說是經理讓他來找珍妮喬小姐回去上班,找她的人已經走了。

碧姬在窺視孔中見到亦新的側麵,她並不認識他,就開了門。

一開門,朵拉就像子彈一樣射了進去,她抱住紫薇又捶又打,夢兒嚇得大哭起來。

朵拉驚奇地回過頭。夢兒已經撲過來就咬住了朵拉的腿。

朵拉又哭又笑地抱起她來,夢兒惡狠狠地掙紮,紫薇忙撲過來抱住她們兩人,三個人哭成一團。

湯亦新感動地看著,又掏出手帕遞給朵拉,背過身去,四處打量。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這是一間又小又破的房子,但收拾得很整潔。

在兩間又大又寬敞的寓所裏。

這是朵拉的新家。朵拉一手抱著夢兒,一手抱著紫薇的肩說:“你們娘兒倆住這間大的。我為什麼買兩室兩廳的公寓,就是有你一半,當然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有這個小人兒……”說著吻吻夢兒。“舒爾茨給我工資不低,年薪28,000不算分紅,等夏天一畢業,還要高……養活你們娘兒倆不成問題……”

紫薇:“你不是說給我找到了工作嗎?”

“是。舒爾茨答應你到雅舍當調酒師。”

“那麼,你還是幫我另租一間房好……”

“薇薇,你不再愛我了?”

“當然不是……我是不想連累你……你是沒見過那個女人……”

“亦新見過。”紫薇感激地看著小湯。“其實她也是個紙老虎……你不是不再和若賓來往了嗎?那她再敢來騷擾,我就報警,招待新聞界……場麵上的人最怕就是曝光……”

“噢,朵拉……”

“好啦,好啦,”推她到浴室:“好好洗個澡,先住下來……”然後回過頭來對小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