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1 / 3)

第二十五集

片頭。序曲。

夜。雨。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大雨傾盆而下。

漸漸變小的雨勢。屏幕上滿是斜斜飄過的雨絲。

Las Vegas繁華賭場後麵的小街。不亮的路燈照著高樓間窄小的通道。一個渾身濕透孤獨的女人彳亍而行的背影。

女人停在一座小屋的門口。

她在暗淡的燈光下對照小屋的門牌和手中紙片的地址。

小屋沒有燈光。

她遲疑地按著門鈴。

門鈴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空寂地響著。沒有回應。

鏡頭從女人的背影推向她濕漉漉滴水的長發上,女人回過頭來,愁苦而焦灼的紫薇麵部特寫。

她慢慢地坐在台階上,片刻又急促起立,走下台階又重新走了回去……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繼續等下去,還是離開……

她和陳景生實在並無深交,可她除了他之外實在是無處可去了。就在她愁苦沉吟舉棋不定時,忽然從小街的盡頭傳來空寂的足音。

紫薇側耳細聽。她全身充滿期望的緊張。

腳步聲越來越近。

紫薇慢慢站了起來。

她緊張而激動的麵龐。

腳步聲終於停在了她麵前。

她充滿期待的眼睛。

“找我嗎?”輕輕地響起了一個男聲。說的是英文,“我能為你做什麼?”

“你不認識我了?”紫薇失望地說,說的是中文,她默默地伸出手去,手上托著那個地址。

鏡頭轉向陳景生,他疲憊而微醉。他並沒有去接那個紙片,隻默默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

“你真不認識我了?我是——”

“紫——薇。”陳景生一下清醒了過來,“你怎麼——快,快進屋來。”

他從門前擦腳墊下取出鑰匙開門。

“我真變得那麼厲害……”紫薇悲哀地說。

“不,當然不。”陳景生讓她進門,打開燈,凝視著她,“你隻是濕得太厲害,燈那麼暗,我又喝醉了酒。”他去取了一個杯子。

“你喝醉了?”紫薇驚慌地說,“怎麼……還要喝?”

“這是給你倒的。”陳景生知道她為什麼害怕,卻渾然不覺似的說道:“喝了暖暖身子,然後好好洗個熱水澡。”又拿一個杯子倒了一杯,“這是給我的,喝了醒醒酒。”

紫薇憂愁又疑慮地看著他。

陳景生打開壁櫥,取出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床上:“你隻好先穿我的衣服了,我明天再過來。”搖搖擺擺又十分瀟灑地走了出去,關門前還對她擺了擺手。

“哎——哎——”紫薇這才急叫道,“你上哪兒去?這麼晚了……”她急急撲到窗前。

雨中陳景生一溜歪斜越走越遠的背影。

次日,陽光明媚的早晨。

紫薇在床上酣睡。

陳景生在門口敲了幾下門,見無人應,急急地開門進來。

紫薇被響聲驚動,呢喃了幾句什麼,翻個身又睡了過去。她太累了。

陳景生躡手躡腳地往冰箱裏放了些東西,又輕輕地走了出去。

正午的太陽慢慢西移。

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裏照進來,紫薇伸了個懶腰,突然驚醒。

她一骨碌爬了起來,翻身跳下床,剛剛趿上鞋,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她像貓一樣靈巧地掩身在窗簾後邊。

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抱著大包小包的陳景生。他一見床上沒人,忙丟下手裏的東西環顧全屋,隻見窗簾後慢慢伸出半張臉的紫薇。

兩個人都笑了。

紫薇走了出來說:“你嚇了我一跳。”

“我敲過門了。”

“你進自己的家還敲門嗎?”

“這不是——住了小姐嗎?”

“哎——”紫薇感動了,忙過來幫他收拾地上的東西。

他卻看著穿著男睡衣的紫薇:“原來你穿男人的衣服也這麼好看。我後悔給你買衣服了。”

“謝謝。”紫薇說,從包裏取出他買的外衣長袍……在身上比著,“你想得真周到。”

“吃飯吧,”陳景生忙忙地去開冰箱,看見他留在冰箱門上的條子一動沒動,驚訝地說,“怎麼,你早飯中飯都沒吃?”

紫薇不好意思地:“我剛剛睡醒。”

兩個人對坐在廚房吃飯。

紫薇:“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住處?”

景生:“找個住處並不難,可你現在這樣,置辦和支撐一個小家談何容易……你就住這兒好了。”

紫薇環視這隻有一個居室的寓所:“那怎麼成?”

“我可以到朋友那兒擠一擠,男人嘛,總好辦些……”

紫薇:“你能幫我找個工作嗎?”

陳景生:“我以為,首先得幫你找家醫院……”

紫薇跳起來雙手護著肚子:“不,我要她。”

景生看她一眼,忍住驚訝:“那也得去做檢查呀。”

紫薇感激地看著他,滿眼是淚。

第二天清晨。

紫薇包著頭,正在給房間大掃除。

隻聽窗外車聲人聲,她向窗外望去,不禁叫了一聲,搖搖頭又回來做家務。

陳景生匆匆忙忙進來,見她在大掃除:“看,不叫你動,不叫你動……”

紫薇:“你不懂,醫生叫我多活動呢。”

“你知道我搬什麼回來了?”陳景生問。

“鋼琴。”

“你看見了?……你不喜歡?”

“我?”

“是呀,當然是為你——”

“為我?”紫薇更驚訝了,“我從來不彈琴呀!”

“我彈……你不是要這個孩子嗎?那就得好好給她胎教……”

“唉,你呀!”紫薇哭笑不得地道,“我現在……這得花多少錢哪,不,不行。快去退掉。”

“往哪兒退呀?放心吧,這是我租來的,一個月隻要百十塊錢……在美國就是這點兒好……”他出去招呼人:“喂,喂,往這兒搬,請——”

在優美的鋼琴旋律中——

朝陽、晚月;

大海潮汐;

花開花落……

疊印著紫薇大腹便便的身影。

疊印著陳景生以小醜形象在賭場為掙錢而奔波——

疊印著他為紫薇彈琴,紫薇幸福地聆聽;

疊印著他們兩人散步,紫薇坐在路邊,他逼著她再走……

終於到了那一天,陳景生送紫薇上醫院。

醫院候診室裏。

護士小姐帶紫薇往產房走。

小姐微笑地對紫薇:“你丈夫也可以來,來,來呀!小夥子!”

紫薇:“他——不是我丈夫。”

小姐:“男朋友也一樣。如果你願意……”

紫薇:“不,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小姐說,“隨便你……那麼,也沒有別人——”

“紫薇——如果你害怕,我可以去找個女孩來……”陳景生說。

“女朋友?”紫薇故意打趣道。她笑著搖搖頭,“不,不,這就夠麻煩你了。你——上班去吧!”

她隨著護士搖搖擺擺進去。

紫薇躺在產床上。

她痛苦的滿是汗珠的臉。

她痛苦地尖叫起來。

陳景生在醫院外走來走去……

響亮的嬰兒啼叫聲……

紫薇在病床上滿臉喜悅地端詳嬰兒。

紫薇在醫院門口抱著嬰兒。陽光照得她眯起了雙眼,但她仍一眼不眨地看著嬰兒。

嬰兒皺巴巴的臉。

嬰兒皺巴巴的臉。但這已是在來接她的陳景生的懷中。

“呀,她怎麼這麼小?”

“一點也不小,七磅多呢。”紫薇委屈地說。

“她怎麼這樣……皺巴巴地……”

“瞎說,”紫薇生氣地說,“滿病房屬我的女兒最光溜……”

陳景生驚訝地望著這個小母親,“如果按美國方式,就得順著你說她,Oh!So sweet!So pretty!……可我說實話,她實在……不能說好看吧?”

他們邊說邊走近車。陳景生來接她們回家。

“誰說我們夢兒不好看,我們夢兒漂亮著哪!”紫薇邊給女兒穿衣服邊說。這是在家裏。

夢兒美麗的小臉。由遠到近,特寫:她忽然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紫薇立即吻著她:“我的寶貝呀!”

“真奇怪,才剛剛滿月。”陳景生正在擺桌子,立即丟開撲過來看:“真是天天在變,越變越好看哪!”

他抱著她跳起舞來,紫薇感動地看著。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她不禁含淚問道。這樣的話,她不知已問過他多少次了。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離家久了,就把對家,對祖國,對同誌,對親人,對母親,對妹妹……的感情全用在你身上了。”

他唯獨沒提情人。他並沒要她做情人。

他們兩人默默對坐在桌前。

“這會兒,夢兒也滿月了,”紫薇說,“該給我找個工作了吧?”

“那怎麼行?夢兒誰管?”

“她還不會動呢。”

“那也不行。把不滿12歲的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裏,要犯法的。除非……你答應和我輪流照顧她……”

“你!”紫薇看著他,“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愛孩子……”

“我自己也沒想到。……你還是多休息休息吧,我一個人養得活你們娘兒倆。”

“哪兒有這樣的道理呢,就這樣我已經無以為報了。”

他沉默了很久,說:“那也好……”

他們倆匆匆走進愷撒賭場。

他們在賭場裏匆匆穿行的身影。

遠景,他們在和部門經理說話。顯然是談妥了,他們連連點頭道謝……

他們走出“愷撒”,走在街道上。

紫薇興高采烈地:“這下可好了,咱們在一塊兒上班,怎麼說也有個照應……”

“我轉到‘馬戲團,馬戲團’去了。”

“為什麼?”紫薇大吃一驚。站定在一棵樹下。

“還用問麼?”他悶悶地說。

“要問,當然要問。”紫薇說。直瞪著他。

他把眼睛移開了:“避免彼此看了傷心。”

紫薇的眼睛慢慢睜大,淚水一下子溢滿了眼眶,她不禁哽咽出聲來,又忙忙地掩住了嘴。他一定是又想起了他們在省城時那年輕美麗、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歲月。

他曾是一顆光芒四射的星。

她也曾是一顆星,雖然沒他輝煌。

“那我到‘馬戲團,馬戲團’去就得了,幹嗎你……”

“那兒檔次比這兒低,而你是女孩子。”

“還女孩子呢,都女孩子的媽媽了。”紫薇苦笑說。

“不要說粗話。”他嗔怪她道,“在我眼裏,你永遠是那輝煌大幕前的女孩子。”

他兩眼深情地凝視著她,弄得紫薇簡直不明白:他是不是愛上了她?

夢兒兩個月這天,兩人買了花、糖、酒、蛋糕……在一起祝夢兒健康。又唱歌,又跳舞,又逗孩子,耳鬢廝磨直到深夜。這天Las Vegas很冷,窗外風呼呼的,凍得人手腳都疼。屋裏暖融融的,爐火熊熊……

到了兩點,他突然去拿外衣,說:“實在舍不得走哇。”

“那就別走了唄……我在起居室給你鋪個床。”

他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不,這不好。”

“我沒有別的意思。”紫薇說。

“我也沒別的意思。”他說。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又瞎說了。我是尊重你。”

一句話說得紫薇心裏好熱,兩眼淚盈盈的,看著他說:“你甚至連問……都沒有問過我……我為什麼來找你?為什麼一反在美華人給孩子起洋名的慣例,卻叫她夢兒……”

“你已經夠傷心的了,我為什麼還要戳你的痛處呢?”

“如果我願意都對你說呢?”

“請不要!我的心裏、眼裏已經裝了太多太多悲慘的故事……”

“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我離開Las Vegas時,你追上來又給我一個地址的緣故……你那時就知道我有一天會需要你的幫助?”

景生默默點頭。

“你還幫助過這樣的中國女孩?”紫薇臉白得像紙,“是嗎?……幾個?”

“好幾個。”

“後來呢?”

“什麼後來?”

“她們現在……”

“你非要我說?”

“非要。”

“有一個嫁了人。有兩個自殺了。有兩個給人當外室,還有幾個,幹脆……就在此地當妓女……其中兩個還吸上了毒……”

“天哪……這麼多!”

“這還隻是我接觸到的……不過別忘了,這兒是Las Vegas……”

“……她們有時還來找你嗎?”

“不。如果你——是那個意思。那麼我告訴你:我在國內,當‘明星’時,就崇拜過性解放,是有名的風流小生嘛……”他冷笑一聲,聲音極苦澀:“到美國後,更不把這當回事了……可是,對自己的同胞,特別是落難的同胞,決不!”

他把門一甩就走了,留下紫薇羞慚難當。覺得自己太糊塗了,太蠢了,怎麼能問出這種語意含混的話來,第二天忙不迭地向他解釋和道歉時,他卻又若無其事地笑道:“沒事兒,都過去了。”

紫薇怯怯地望著他,不明白是這事兒過去了,還是說往事……都過去了?隻是那北京男女孩子們慣說、外省隻有演員們才學得會的帶著濃濃的京腔的“沒事兒——”又勾起她多少鄉思,多少親情啊!

“你們北京人都愛說‘沒事兒’。那會兒,在劇團男女演員也都拿這當時髦,隻有我不會說,舌頭怎麼也打不過那個彎來,”她一手托腮,慢悠悠地說,“大夥都笑我。隻有朵拉,一遍一遍教我,怕不教了幾百遍……”

“你現在會說了?”

“當然,你聽,‘沒事兒!’怎麼樣?”

“很好嘛,簡直聽不出是外地人了。你怎麼了,‘沒事兒’吧?”

“沒事兒!你呢?也沒事兒吧?”她笑著,他也笑著。

兩人笑彎了腰。

“沒事兒!”笑著笑著,他的聲音竟哽咽了,他的眼裏滿是淚。

“沒事兒……景生!”她不禁把手放在他的頭上,“沒事兒——沒——事兒”聲音越說越小,越拉越長,最後竟號啕大哭起來……

朵拉正在雅舍打電話。

“什麼,什麼,一點也聽不清……”她對正在忙亂嬉笑的姑娘們,“哎,哎——你們小聲點行不行?——我是朵拉,是呀!喂,是長途。那麼,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你都聽不出來了嗎?”那邊是一個笑嘻嘻的女聲,“我還以為你一直挺想我呢……”

“哎呀!米拉——你是小米拉!對嗎?米拉,你什麼時候來美國的?現在在哪兒呢?”

“我什麼時候去了美國?你怎麼以為我在美國?我正在團裏給你打電話呀!”那一頭米拉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前的老板凳上,腿蹺在扶手上,舒舒服服地打電話,“不過,你的感覺倒是挺敏銳的,我們可能很快就去呢……”

“你……呀!那太好了。”朵拉驚喜地叫,“來上學嗎?”

“來演出。你沒聽我說我們嗎?”

“你們團?什麼時候?哪兒請的?來多久……”

“大賭城呀!正聯係呢,說是兩周……”

“大賭城?是Las Vegas,還是大西洋賭城?怎麼才兩周?還去別處嗎?呀!隻一處?那層次可不高呀……”

米拉:“是商業性演出——隻到Las Vegas……”

朵拉:“那收入也不會多,往返機票誰出,怎麼分成……”

米拉:“所以人家才來請教你嘛!你幫我們詳細了解一下……看看值不值得來,經濟效益究竟怎樣?是否有利於中美友誼……”

舒爾茨辦公室。

朵拉站在舒爾茨辦公室桌前。

舒爾茨:“你不能用電話聯係一下嗎?”

朵拉:“聯係過了,可電話裏總說不充分……打來打去心裏總沒底,我想親自去看看……我一共隻請三天假……”

舒爾茨不說話,隻用手指在書桌上輕輕地敲,好像在敲琴鍵。朵拉心裏奇怪,這有什麼難決策的呀,不過就是三天假,舒爾茨過去從不這樣小氣呀……

“如果您覺得三天太長,也許,我可以坐飛機去……”朵拉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剛開口,舒爾茨就打斷她說:

“對不起,讓我再想想……”

朵拉詫異地看著他,他卻索性在書房踱起步來,然後,用手指打了個榧子說:

“Say,Dola!”(聽著,朵拉!)

朵拉知道他這個習慣,這是他很高興並且有了好主意時的習慣動作。果然,舒爾茨開始說:

“Dola,I've a good idea.”(我有了一個好主意)“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我們為什麼不抓住它。如果米拉她們嫌賭城過分商業化,可以由我們中心邀請她們,她們在賭城隨便演演,然後我們安排他們到L.A.、S.F.、S.D.(洛杉磯、三藩市、聖地亞哥)……西海岸諸城,如果成功,還可以去New York(紐約)、Washington(華盛頓)……三方合作,費用可以省去許多,但有我們,層次就可以大大提高……”

“真是好主意,好主意呀!”朵拉忍不住歡呼起來,“Great!舒爾茨,你真了不起!”

“了不起嗎?”舒爾茨搖搖頭,“可惜,不是在一切方麵。”

朵拉臉紅了,她明白他所指。她隻能不做聲。

“特別,在女人方麵。”舒爾茨卻偏要挑明。

“不是一切女人。舒爾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