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好似一陣湍急的洪流,它衝毀一切,不可阻擋,它像海上的狂風在人們心中掀起感情的巨浪,它不讓你有片刻的思慮,片刻的歇息,它編織了一張巨大無邊的網,將所有在場的人網於其中,使你不由自主地被它左右。它一會兒在抒情,讓你感受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之歌;一會兒又威嚴起來,讓你發現躲在光明之後的醜惡與邪毒;一會兒它又在說教,讓你知道人生本來就是一滴水,當它彙入海洋時就會無影無蹤,而那海洋就是社會……所有的聽眾都不可避免地為之驚訝了。他們有的瞪大了眼睛,仿佛那音樂能夠看到;有的不斷扶住眼鏡,似乎那聲音要壓碎他的鏡片,讓他一片模糊;有的側著頭,微閉雙目,像是在思考,又像在追尋音樂的軌跡,以求發現它真正的含義……最後一聲長鳴,好像船兒回港的號角,音樂結束。但大廳裏還是一片寂靜,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目送音樂逝去的背影,當巴拉基列夫抬手示意樂隊站立起身時,人們猛地醒悟過來,於是歡呼聲、掌聲響徹大廳,鮮花與飛吻被拋到台上。裏姆斯基被邀請上台,他的一身海軍製服讓台下的人們大為驚奇,他們不相信這樣感人的音樂是出自軍人之筆,因為軍人隻給人留下一種粗俗與無知的印象,他們又猶豫了片刻,掌聲再次響起,裏姆斯基還看到演出前的幾個議論他的人也在歡呼著,他的眼睛濕潤了,他一把拉住巴拉基列夫的手臂,高舉過頭頂,他看到巴拉基列夫也熱淚盈眶,嘴唇激動地顫抖著……音樂會結束,還不斷有人圍住裏姆斯基,請他介紹他的身世,創作交響曲的經過,當然最多的還是向他表示祝賀。
居伊在《聖彼得堡公報》上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將裏姆斯基讚譽為“第一個”寫俄羅斯交響曲的人。而公眾認為此種稱呼甚為恰當,裏姆斯基當之無愧地接受了此種殊榮。在此次演奏會之後,義務音樂學校的同人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聚會,裏姆斯基也在被邀請之列,會上有很多音樂界的名人發表講話,當介紹到裏姆斯基時,大家都為他的健康幹杯,極為興奮的裏姆斯基還即興彈奏一曲,是將他的交響曲進行了複雜的變奏,隻見他如氣吞萬裏的鐵騎在凝重的音樂聲中奔騰,他一點也不拘束,沒有絲毫的造作,連巴拉基列夫也側過身來,他感歎到:“裏姆斯基在成長,有一天他會震驚整個世界。”整個聚會的人都在看著裏姆斯基,他們深為音樂的深邃而折服。此時的他忘記了一切,隻知道自己在創造、在傾訴。“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麵的或精神方麵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裏姆斯基受著光明的照耀,一陣電流從他身上穿過,好像在黑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現了陸地。也好像在人堆中忽然遇到一雙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樂思把他滲透了,那是一片耀眼的星雲,曲子的結構、線條,都在一個幕後麵映現出來,幕上還有些光華四射的句子,在陰暗處燦爛無比,跟浮雕一般分明。那是接踵而至的閃電,在每一次扯拽的光明中一些新的天地顯露出來。這源源不斷的靈感在他浩無邊際的思想天地中,像布滿的千千萬萬的明星。他讓所有的人為之振奮,為之新生而落淚,他揩去了哪怕一絲一毫的齷齪的靈魂之塵。一座飽含灼熱熔岩的山峰似乎正在噴射,讓萬物為之顫抖,為之拜服……裏姆斯基低頭摸索著,前進著,受到了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動,在如海洋奔騰不羈的作品中放進一股奮勇而強烈的生命,這是勝過語言10倍的表白。音樂進入了最後的高潮,歡樂之聲如翻江倒海,它像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它像一團烈火迸射出來,那巨大的火焰讓所有人都虔敬地眯起雙眼。
春天的腳步聲又近了,裏姆斯基像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微有綠意的草地,在那裏聽著小草拱出土地的聲音,聽在陽光的烘烤下露珠蒸發成水汽的聲音,仿佛他可以同它們對話,同它們交流各自的心聲似的。他一個人躺在小船中,回憶海上的歲月,他讓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飄浮,多甜蜜,多快樂!……浴著陽光,水麵上清新的微風在臉上輕輕拂過,他懸在空中,睡著了。在他躺著的身子底下,在搖擺的小船底下,他感覺到深沉的水波。他懶懶的把手浸在水裏,抬起頭把下巴擱在船邊上,像兒時那樣望著湖水流過。他看見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靈像閃電般飛逝……一批過了又是一批,從來沒有相同過。他對著眼前這種奇幻的景象笑了,對著自己的思想笑了……
小船隨著溫暖的微風與遲緩的水波飄浮。天氣溫和,陽光明媚,四下裏靜得出奇。
裏姆斯基與巴拉基列夫等人開始從事收集民歌的工作。他們把收集來的俄羅斯民歌配置以和聲,並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巴拉基列夫在高加索旅行時記錄了很多東方的旋律和舞曲,當以鋼琴曲的形式出現時,往往精彩得讓人大吃一驚。看著巴拉基列夫得意的神情,裏姆斯基深為幾年前的航海而惋惜,他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收集民歌的重要性,再說當時他根本就沒有心情去收集,他開始感覺虛度光陰的可怕。在同一時期內,巴拉基列夫的《C大調交響曲》開始萌芽,他的第一樂章的1/3已經寫成為管弦樂曲。此時,以俄羅斯主題《派塔拉的夏拉塔拉》寫成的詼諧曲樂章和最後樂章也都有了初稿,其中俄羅斯的主題是裏姆斯基在兒時聽伯父彼得唱過的,他在琴上彈出時,立刻被巴拉基列夫相中了,他從此往往以這個主題的運用來強調民歌在創作中的巨大作用。這是一篇很動聽的詼諧曲,那些根據東方的主題寫作的多段的美妙音樂如《獅子守護金蘋果》、《火鳥飛翔》都讓人如醉如癡,這些也都深得其原始素材的提攜,否則無論巴拉基列夫的鋼琴彈奏得如何高超玄妙,也無法讓人覺得情趣盎然。
居伊正在寫《威廉·雷克立夫》,穆索爾斯基也在以《薩朗波》為腳本寫一部歌劇,他偶然在巴拉基列夫家或是居伊家彈奏其中的片段時,大家一方麵對它的主題和樂思美妙動聽的部分加以稱讚,一方麵對於其紊亂和荒謬之處,卻也毫不留情地痛加指責,比如居伊的夫人就說她不能容忍劇中一場喧鬧而不合情理的暴風雨。鮑羅丁還在繼續努力寫他的交響曲,並且不時將其中美妙的片段披露給大家。已經積聚了大量樂思的裏姆斯基則準備寫一篇《俄羅斯主題序曲》。他精心地選出了《光榮頌》、《踟躕門側》和《伊萬穿一件寬大的上衣》幾個主題,請巴拉基列夫看時,卻遭到了反對,他認為後兩個主題雷同之處很多。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這次裏姆斯基卻倔強地堅持己見——這是因為他已用這兩個主題寫成了一點變奏曲,並且設計了一些有色彩的和聲,他不願放棄這些已經寫好的東西。在沒有聽到巴拉基列夫繼續反駁之後,裏姆斯基乘小快艇去芬蘭旅行。
芬蘭的夏天讓所有的遊人迷醉,而裏姆斯基卻為它的大雷雨讚歎。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要沸騰了。人們都渴望躲在別墅裏納涼,而裏姆斯基卻像一個老練的水手不時地向遠方·望。大地寂靜無聲地昏睡著。他的頭嗡嗡地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沉甸甸的高舉的錘子砸在烏雲的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同樹葉一起發抖……隨後又是一片寂靜。天空與人都在等待著。
這時的等待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你感覺到血管裏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了的靈魂在沸騰,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在心中碰撞。終於,它來了……生命中的各個隱蔽的部分,都如烏雲堆砌。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讓狂暴的閃電撕破一個巨大的口子——它們飛逝得使人眼花繚亂,從四麵八方來包圍心靈,而後,光明熄滅了,昏暗突然又籠罩了整個天空。那簡直是如醉如狂的時刻——意識的火焰變得碩大無比,莫可名狀。一些久積胸中的鬱悶和在它下麵的靈感之泉統統地解放了,潮水一樣的音樂讓他大叫,讓他在大雷雨中奔跑,他的序曲就這樣被引發出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夏末,序曲的總譜終於完成。當時,巴拉基列夫在克林,一直到秋天才返回聖彼得堡。他回來之後常常彈奏兩個後來用在鋼琴幻想曲《伊士萊美》裏的東方主題。第一個降D大調的主題乃是他在高加索時學到的,另一個D大調的是他在莫斯科時聽尼古拉耶夫唱的民歌主題。與此同時,巴拉基列夫開始更多地彈奏他的管弦幻想曲《塔瑪拉》裏的一些主題,快板樂章的第一主題是他去參觀近衛軍兵營時聽來的一個旋律——那是一些東方人在一具類似三角琴或吉他樂器上搞出的音樂。當他將裏姆斯基的序曲在鋼琴上彈奏出來時,他顯出了不屑的神情,他不耐煩而隨意地瞟著樂譜,粗重地抓著和弦,將樂曲中隱含的激情全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出來,似乎他已極度輕視了它的價值。裏姆斯基在旁邊聽著他漫無目的地彈奏,心中美妙的樂思全被噪耳的琴聲拋得杳無影蹤,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音樂,甚至懷疑那源於內心真實的情感的價值。“是否我是盲目的?我是不是過於真實?”他在那裏反複地自問,神情木訥,連巴拉基列夫在中途忽然停止彈奏都未注意。
巴拉基列夫在地毯上反複地踱來踱去,不時地在裏姆斯基跟前停住,又猛地轉過身去,把目光投向窗外。裏姆斯基則仿佛是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連頭也不抬一下,並且不停地搓著雙手,他的臉色極為難看。他的無聲仿佛是對巴拉基列夫的反抗,他認為巴拉基列夫根本沒有理解他的音樂,但久已固定的權威感使他欲言又止。終於,巴拉基列夫首先開口了,他略帶嘲笑地問:“這就是你認為要超過前一首的序曲嗎?我想這不過是一個不懂音樂美醜的人寫著玩的東西吧!”聽著巴拉基列夫尖刻的話語,裏姆斯基猛地抬起頭來,這一來倒讓巴拉基列夫局促不安起來,因為他看到裏姆斯基已經完全沒有了平日溫柔謙卑的目光,而代之以穿透人心的光芒。他雖然沒有反駁什麼,但那強烈自信攝人心魄的目光卻讓巴拉基列夫不敢再與之對視。裏姆斯基的心亂極了,一方麵是他既信任又崇敬的領路人;另一方麵卻是他從未有過的源於內心與自然完美結合的音樂,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音樂如此自信過,憑著直覺他認為這次是對的。但他終於放棄了,他不能不尊敬巴拉基列夫的意見——理智強烈地迫使他屈服。他向巴拉基列夫說了些無表情的道歉的話,並說要更正自己的創作思維,而巴拉基列夫卻意外地客套,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裏姆斯基已經不受他的創作的約束,那種對他唯命是從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