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到音樂(1 / 3)

裏姆斯基重歸聖彼得堡時已經時值秋天,整個城市都被一種清澄的氣息圍裹著。他住在一所有著大花園的房子中,那個花園簡直跟樹林差不多,從山坡上蜿蜒而下的小路兩邊開滿了芳香的鮮花。裏姆斯基從頂樓上的臥室裏,可以看到垂在牆上的沉重的樹枝,盤錯虯結的樹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場。黃昏來臨時,草坪上散布著一片金黃色的柔和光波,鬆樹蔭下映著似藍非藍的反光。夜裏,種種的香氣在花園中飄浮,呼吸一下這芳洌的氣息就足讓困倦的人為之一振。裏姆斯基常常趴在窗欞上,體味著那片和平恬靜的境界。在湫隘的小路盡頭,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曬著陽光的花園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兒自由飄蕩,音樂在耳邊響起來,他聽著差不多要睡著了……他開始感到過去渴望的事物向他招手,而自己卻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在躲躲閃閃地走近它。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裏姆斯基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去拜訪巴拉基列夫。他邊走邊回想著幾年前與巴拉基列夫的友誼,想著幾年海上生活給他的音樂道路帶來災難,“巴拉基列夫還會熱情地對待我嗎?其他的人寫出新的作品了嗎?我還會與他們有共同的語言嗎”?這一連串的疑問真攪得他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多麼熟悉的琴聲從那個熟悉的窗口傳出,裏姆斯基感到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可愛的朋友們,我回來了,我帶著海的氣息又回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按響門鈴時,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噢,這不是可愛的裏姆斯基嗎!我的神童,你還走嗎?你千萬別離開我了,快告訴我,你這幾年在海上是怎樣的?你還愛音樂嗎?”巴拉基列夫一連串的問話讓裏姆斯基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猛地抱緊巴拉基列夫,把已經淚水四溢的臉深深地埋在巴拉基列夫的懷抱中。

聽到裏姆斯基說不再離開時,巴拉基列夫高興得像個孩子,他一會兒神經質地跳到琴前,即興地彈奏一曲如狂歡節樣的音樂,一會兒又一聲不響地仔細聽裏姆斯基講述海的壯偉與神奇,他依舊精力充沛,目光炯炯。從巴拉基列夫那裏,裏姆斯基了解到他在海外旅行時,時代的潮流不斷向前推進,音樂界也有了很多新的發展,義務音樂學校創辦起來了,由巴拉基夫與洛瑪金共同擔任學校音樂會的指揮,理查·瓦格納在音樂愛好者協會的邀請之下到聖彼得堡來了一次,使當地的音樂界對他的作品有了認識。管弦樂隊還由瓦格納來指揮,並做了幾次典型的演奏,此後聖彼得堡所有樂隊的指揮都學他的樣子而背向觀眾,麵對樂隊了。聽著巴拉基列夫滔滔不絕的談話,裏姆斯基愈發地感到這才是屬於他的天地,他就像一隻離不開大海的海燕,遠離這裏他會變得頹喪終日,平庸不堪。他下決心重新點燃那把深藏胸中的聖火,讓它在這片屬於他的世界熊熊燃燒……

在這次初訪中,裏姆斯基還聽巴拉基列夫提到一位叫鮑羅丁的人,他是新近加入這個集體的,而且在音樂創作上頗有前途和希望。巴拉基列夫還彈奏了鮑羅丁的《bE大調交響曲》第一樂章,裏姆斯基聽後雖然沒有感到喜悅,但音樂的風格與和聲配置卻讓他驚奇——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不久之後的相識使裏姆斯基對這位鮑羅丁先生相見恨晚。鮑羅丁比裏姆斯基大十來歲,是一個醫學院的化學教授,寓所就在立鐵奈橋附近的學校宿舍裏。他談吐風趣,帶有一種學院氣,喜歡盯著人看的同時思考問題。他也非常高興能同裏姆斯基相識,因為他早已聽巴拉基列夫詳細地介紹過裏姆斯基的音樂天賦,並且非常渴望同裏姆斯基討論音樂與音樂家。此後,裏姆斯基便成了鮑羅丁的座上客。

鮑羅丁很喜歡裏姆斯基出海巡航之前作的那篇交響曲,他曾聽巴拉基列夫與穆索爾斯基四手聯彈過它。他對裏姆斯基大聲地稱讚,談自己對這部樂曲的思考,而且還談自己的那部《bE大調交響曲》的不足之處,希望裏姆斯基給他提意見,他還將在海外避暑時收集到的另幾個樂章的素材一股腦兒地搬出來,請裏姆斯基幫他篩選。當裏姆斯基憑著記憶彈奏他的第一樂章時,他快樂得差不多要擁抱他了,他大聲說著自己寫作時的體會,深為裏姆斯基高深的音樂理解力所折服。鮑羅丁還常請裏姆斯基聽他演奏大提琴、雙簧管和長笛,與他一起研究配器方麵的知識。在他兄長一樣的關懷中,裏姆斯基深感創作的快樂。

有時,裏姆斯基會在與鮑羅丁住宅相鄰的實驗室中找到他。鮑羅丁坐在一個充滿了無色氣體的曲頸蒸餾瓶麵前,把它從一個容器通過試管裝到另一個容器蒸餾,裏姆斯基就笑著說他在“化虛為空”。但有時則相反,兩人會在實驗室中坐上半天,全神注意著實驗的結果,裏姆斯基這時就會感歎那些玻璃瓶中紅紅綠綠溶液的神奇魔力,兩種不同顏色的藥液混在一起就變成了清水一般透明。而不知什麼時候瓶中的液體會突然冒起煙來,那一縷縷回旋上升又下降的煙霧真像一段優雅的旋律,讓人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陷入遐想中。工作完畢了,他們就會回到家中,用一段自己創作的旋律來掃除工作的疲勞。鮑羅丁常在中途讓人大吃一驚地跳起來,跑回實驗室去看看有什麼東西燒掉了或是沸溢著,而且經過走廊時,他嘴裏總是反複哼著一連串的七度音程或是九度音程。他快速地巡視一圈之後,兩人就會繼續他們的彈奏或談話。鮑羅丁的妻子雅卡特呂娜·塞其耶芙娜是個風姿綽約、彬彬有禮的少婦,彈得一手好琴,而且非常崇拜她丈夫的天才。裏姆斯基同鮑羅丁談論時,她常側耳聆聽,聽到興致所至時,還會小心翼翼地提出問題,而且往往切中他們談話的中心,甚至還會將兩位作曲家問得啞口無言。裏姆斯基與之四手聯彈時,發現了她對樂曲有著相當獨到的見解,她會把華彩炫技的樂句處理得比作曲者本人更為細膩,把粗獷豪放、密集而快速的和弦彈奏得既有力而不失溫文。有這樣一位樂感超人的合作者與妻子,鮑羅丁深感自豪。看著他們如此的幸福,裏姆斯基打心底為他們高興。

巴拉基列夫為首的音樂集團,包括巴拉基列夫、居伊、穆索爾斯基、鮑羅丁、裏姆斯基等人。在巴拉基列夫的鼓勵下,裏姆斯基重新回到了他的交響曲寫作之中。他補寫了詼諧曲樂章裏的中間段,使整部作品符合交響曲的結構。他感到了作曲家的辛勞不僅在於對音樂瞬間的準確把握,還在於需要在頭腦中建立起像建築師般的邏輯思維體係,不僅要將美妙的聲音收集在一起,關鍵一點是將它們放在一個恰當的位置,使它們像宏偉建築中的一磚一石,互為依存,互為和諧,隻有這樣,那座始於內心而最終將被聽眾欣賞的流動的建築才能在每一個人的聽覺世界中成為美妙的代名詞——不過是最基本的要求而已。更進一步地講,稱得上優秀的作曲家會像一位技藝高超的烹飪大師,他知道在何處點綴才能使樂曲更有意韻,在何時掀起高潮才能讓音樂趨於完美,本來孤零零地不代表任何東西的音符,被他放在音樂的某處便會馬上熠熠生輝,這樣,由千萬個獨立的音符缺一不可地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整部作品馬上就會令人歎服。

由於巴拉基列夫正處於一個很有利的位置——義務音樂學校樂隊的指揮,所以當裏姆斯基的《bE小調交響曲》完成之後,他決定讓它成為真正響著的音樂。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裏姆斯基快樂得像個孩子,他一口氣跑出好遠,在鬆柔的草坪上打著滾兒,向每一位路人問好,仿佛整個天空都在向他微笑著。但他突然一下子又擔心起來,害怕有什麼意外會取消這次演出,於是又跑回巴拉基列夫家中要人家向他保證音樂會要如期舉行,在得到了可靠的保證後他才放下心來,但是他又擔心起演奏的效果來,於是又一溜兒煙似的跑回寓所把整曲的配器從頭至尾地仔細審視一番,在感到實在是無可修改之後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和衣而睡。進入夢鄉的作曲家的臉是幸福的,他正被自己的音樂拉扯著,那音樂仿佛是他的孩子,他愈仔細地端詳愈感安慰。其中的每一個和弦都是一個真實的記載,是他那充滿創造力的思想與他充滿激情的一腔熱血在瞬間留下的碰撞的軌跡……

音樂會定於12月30日在市參議會大廳舉行,照常例,正式的演奏之前還有兩次預演。裏姆斯基在迪爾呂亞賓大廈的辦公室裏每天隻有兩三個小時的工作量,隻是負責一切書信來往,起草所有的報告和公文,都是些“等因奉此”,“鑒核隻遵”的老一套,所以一有空閑,他便跑去看排練,去欣賞巴拉基列夫嫻熟的指揮技術。指揮技術當時對裏姆斯基來說還是一個神秘莫測的謎,他坐在離樂隊不遠的排椅上聽著在巴拉基列夫的指揮下樂隊反複地進行分部演奏。當有樂隊成員拉錯的時候,巴拉基列夫會用嚴厲異常的口吻嗬斥他,當音樂完成得符合他的心意之時,他會像剛睡醒的孩子一樣露出微笑,並且連聲說:“就是這樣,沒錯,孩子們,你們不錯。”音樂被他拆開,在各個部分都以最佳音色完成了樂譜之後,樂曲又被他再次組合在一起。他仿佛是一個嚴格謹慎的工程師,在保證各部分零件都如願地運轉時才開動整個機器。裏姆斯基呆呆地坐在那裏,隨著音樂的進行,一行行清晰的總譜在腦海中出現,原來像圖畫一樣排列有序的音符紛紛變成了飽含感情的聲音——作曲家的音樂離開了指揮的處理就會枯萎,就像沙漠中的甘泉,不被人發掘時永遠沒有人說它珍貴。巴拉基列夫的全能的天才創作使裏姆斯基對他有了進一步的敬畏之情,他認為巴拉基列夫是無可挑剔的大師,自己隻是個追隨者。巴拉基列夫在指揮技術、鋼琴技巧、作曲理論,甚至關於他是聖彼得堡第一流音樂家的故事,對裏姆斯基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孩子,偶然作了點樂曲而已,一個無足輕重、不學無術,連音樂常識都知道的不全的海軍官員而已。那時,居伊也開始了他為《聖彼得堡公報》寫評論的活動,所以除了對他的樂曲有所愛好之外,因為他是藝術領域中的一個真正的工作者,裏姆斯基不得不對他產生了敬服。他認為居伊的音樂評論總是那樣生動,而且切中要害,他是這個領域中的第一人,自己隻要緊跟他與巴拉基列夫就會取得巨大的成績的。

音樂會如期的舉行了,除了裏姆斯基的交響曲,還有莫紮特的《安魂曲》。音樂還沒有開始時,裏姆斯基默默地坐在人群中,聽大家議論著他與他的交響曲。“這個裏姆斯基聽說是個海軍少尉,他能寫出交響曲?真讓不可思議。”“我想他是個裁縫,噢,那種會用麻繩兒把布片連在一塊兒的家夥,你們聽明白了嗎?他是個音樂裁縫!”“噓,瞧,巴拉基列夫,他可是個天才,在音樂上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內行。”這時,樂隊已經對完了弦,看到巴拉基列夫走上指揮台,裏姆斯基激動得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兩隻手互相緊緊地握著,顫抖著,整個大廳頓時靜得出奇。人們都側耳等待著。隻見巴拉基列夫瀟灑地將手一揮,一個讓人舒服的大三和弦堅定地奏出——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的裏姆斯基長出一口氣,“終於來了,它終於奏響了,我的心聲——它不可扼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