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首序曲不被巴拉基列夫欣賞,但鮑羅丁與穆索爾斯基卻很喜歡它。當裏姆斯基熱情滿腹地彈奏它時,鮑羅丁連聲稱讚,說它充滿了新意,不拘泥格式,富於創造力,就像他的溶液,不斷地在對比而且不斷地出新,他感覺到了心靈之火在激情中跳蕩,讓人有擺脫與超越一切的感覺,並認為這首序曲是有重要價值的。穆索爾斯基更加直接地說這是他尋求了已久的音樂,沒想到竟被裏姆斯發掘出來,他高高舉起酒杯為裏姆斯基祝賀。裏姆斯基卻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的心又飛回了大雷雨的震顫中,他在那裏徘徊,在那裏忘記一切。猛然他又來到阿爾尼茲號上,在那裏傾聽與撫摸海,在那裏屏住呼吸,讓思想進入空曠的原野,讓胸中一片空白——這便是他的序曲的起點與價值。他感到了一點經驗的驗證,他似乎正在接近創作的真諦——不受任何束縛地相信真實並為了真實而結構一種束縛。
在所有的經過巴拉基列夫集團瀏覽的非俄羅斯樂曲中,李斯特的作品,尤其是《梅菲斯特圓舞曲》和《死神之舞》特別受到了眾人的重新認識。《死神之舞》是由音樂學院教授裘爾克在俄羅斯音樂協會的音樂會裏作首次演奏的,指揮者魯賓斯坦對李斯特始終沒有好感,但接觸過這首被他稱為琴鍵不規則跳動的樂曲之後,總算改掉了他的成見。但巴拉基列夫後來每一提起魯賓斯坦對這篇樂曲的意見,總有不勝恐懼的感覺——他認為李斯特的音樂有一種魔力,竟能將魯賓斯坦這樣固執的音樂家吸引過去。裏姆斯基在最初欣賞這首樂曲的時候並沒有感悟到什麼,因為整個集團都對李斯特不感興趣,但當他多次品味其中的意蘊時,感到它的魅力是獨特的。它可以讓你愈聽愈明晰地感覺到其中的激情,它有時像江河歸入大海的一瞬,讓人目眩;有時則如月光下墜著露滴的草尖,讓人產生一種不忍破壞那空幽迷蒙境界的奇思妙想。他還對《梅菲斯特圓舞曲》產生了興趣,他買來了這本舞曲的管弦總譜,用了一下午時間將其改編成鋼琴譜,然後還下了一番苦功將它練熟。在李斯特的音樂聲中,裏姆斯基感到自己學習了很多過去在巴拉基列夫那裏未曾學到的手法——這些常常被巴拉基列夫列為嘲諷的對象。
裏姆斯基原來的任職工作量很少,後來被調至第八海軍連隊,這個連隊也是駐在聖彼得堡的,他的任務是白天到連隊巡視或是到一個叫新荷蘭的百貨商店中去購買公務用品,偶爾也被指派去監獄裏去當警備,督察獄中事務。於是他的音樂生活分裂為兩部分,在巴拉基列夫的圈子中,他是一個有作曲天才,而且溫文可親的機智的少年海員;在親戚與朋友的眼中,他除了是個海軍軍官之外,還是一個卓越的鋼琴家,一個嚴肅音樂的鑒賞家。每逢星期日晚上,裏姆斯基參加哥哥家中的宴會時,總是作為他們跳舞的伴奏而出現。他常常彈自己寫作的《美麗的海倫》或瑪塔裏的舞曲,在休息時則獨奏歌劇中的選曲,大家常會圍在琴旁,目不轉睛地聽他彈琴,一曲終了,總會博得一片喝彩。他也常在伏因哥哥的朋友普·哀·維力奇考夫斯基家中與他的女兒們四手聯彈。維力奇考夫斯基是個拉大提琴的,他還有很多會拉小提琴的朋友常去家中。於是裏姆斯基將《卡瑪林斯卡婭》及《馬德裏的一夜》改編為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及鋼琴四手聯彈的曲子,由大家一起來合奏,效果總是讓每一個參與的人喜出望外,他們沒有想到一些熟悉的曲子經過改編再演奏會產生如此親切而又充滿新意的感覺。在他們中間,裏姆斯基的突出地位是毫無疑問的。他的這些新園地的開墾,巴拉基列夫與集團中其他的人都不得而知,裏姆斯基需要更多了解社會,需要接觸更多的人。
冬季對於聖彼得堡來說真是一個漫長的季節。潮濕、多霧、泥濘的冬季,幾個星期也看不見太陽。裏姆斯基常一邊徘徊一邊遐想。他喜愛自己散步,對他來說其中滿是情趣。他可以任自己又回到童年時代給他安慰的悌克文河,它沒有浩浩蕩蕩超凡的氣勢,也沒有一眼見底的清澈,可是它卻永遠睜著灰色的眼睛,披著淺藍的外衣,憑著它細膩而明朗的線條,嫵媚的姿態,柔軟的動作,在幽靜的小鎮腳下懶懶地伸展著,橋梁是它的手鐲,葦塘是它的項鏈,它總是像一個美女般地對著自己的豔色微笑……他一直在懷念著它,它一點一點地浸透過他的心,曾經賦予他童年以最美的音樂——走在寒風中的裏姆斯基想起它便感到通體溫暖,甚至感到靈感的源泉就是他日思夜念的那條母親河。他漫無目的地踱步,想著音樂,想著自己,想著集團中其他的人,也想著社會。
當腳步不知不覺地停止在巴拉基列夫家門口時,他才醒悟過來。他多麼愛這些音樂的同人,這個集團像塊磁石一樣強烈地吸引著他,在這裏他被塑造成一個作曲家,在這裏他得到了無數創作的靈感。想起這些,他真的有些激動。是啊,塑造一個成功的人多難啊!
讓裏姆斯基感到安慰的是,這次巴拉基列夫終於認可了他的序曲,甚至對這部作品有了含蓄的讚美,他決定在12月初的音樂會上演奏它。在等待序曲正式上演的日子裏,裏姆斯基為海涅的詞譜寫一首歌曲《雙頰相親》,這是他第一次寫作歌曲,居然相當成功。巴拉基列夫看後滿意極了,隻是認為歌曲的伴奏沒有發揮鋼琴的妙處,於是又像以前一樣親自動手把它通體改寫了一下,結果使這首歌曲流傳一時,人們對裏姆斯基的創作才華有了進一步了解。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音樂會的開始。
與裏姆斯基的序曲同台上演的還有《梅菲斯特圓舞曲》。12月1日,寒風刺骨,大地都凍得僵裂開來,教堂鍾樓尖頂上的冰霜反射著白光,街道上行人稀少,而音樂廳內卻人聲鼎沸,座無虛席,人們都為能夠參加這樣一個有俄羅斯音樂上演的音樂會而榮幸,而且裏姆斯基的名字已經開始讓人們熟悉。音樂開始了,人們靜默了。人們不再計算那些飛逝的歲月。音樂一點一滴的過去了,它的靈泉滔滔不盡地歌唱著,充塞了靈魂,使它再也感覺不到塵世的喧擾。暴風雨的打擊和騷動的海洋使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把音樂銘刻在心。那音樂中有兩顆靈魂:一顆是受著風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一顆則是威鎮前者的、高聳在陽光中的、積雪的峰尖。多少人現在就屹立在這與藍天近在咫尺的高處,讓音樂的霹靂震碎心中惡的頑石,使它們隨著滾滾的音流飄逝遠方。一些人在冥想中睜開雙眼,音樂的巨手已經點化了他的靈魂,使他頹喪的意誌再次堅定;一些人則在迷惑中輕輕合目,蘊含超自然偉力的聲音,像聖母慈祥的注視,讓他們荒蕪的內心得到信仰,更有一些人大汗淋漓,他們雙目圓睜,仿佛那聲音能夠被看到似的,他們完全與創造這聲音的靈魂產生了共鳴……
久久的狂呼,長長的謝幕,裏姆斯基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激動。麵對信徒般的人們,他真實地感到無法推托的壓力向他襲來。是啊,他將與音樂共生共滅了,他已經無法逃避這份責任。他在歌唱著:你這可愛的藝術,在你的間隙中,我存在……你這神聖的藝術,在你的宗教裏,我虔誠,我信仰……
入夜,風雪依舊,可是裏姆斯基聽見生命的歌聲像泉水喁語一般的在胸中唱響。憑窗遠眺,昨天還奄奄一息的樹林,現在卻成了玉樹瓊枝,陣陣拖著雪沫的風濤。歡樂的顫抖,在樹枝中間飄過,屈曲的枝條向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出雪白的手臂。迷漫的白色,有如歡笑的鍾聲。滔滔汩汩的音樂,像黑夜中的一點光明,它慢慢展布開去,要吞沒黑夜。那是英雄的創造,小號的呼聲,各種聲響的颶風,神勇的呐喊,在威鎮一切的節奏上麵飛過。在這顆有聲的靈魂中,一切都有了聲音。它為太陽歌唱,為月亮歌唱,為生命歌唱,為勝利歌唱,為自己也為別人歌唱。他一路奔跑地歌唱著。
他懂得更豐富的語彙,而且時時刻刻在了解認識它們。裏姆斯基無法固定它的界限,他好像把自己的過去統統忘記了,他要讓心靈作一次長途的旅行,憑著年輕人的熱血,讓無掛無礙的思想扯起一杆白色的帆,去領略全新的海洋,他快樂極了——在世界上到處奔流的那股創造力把他抓住了,音樂的財富讓他垂涎了。他愛它們,或是一株綠草,一輪清月,或是奔跑的雲影,暴發的雷電——那簡直是一腔沸騰的熱血的海。於是,他不想哭笑,不想思索,隻想坐在那裏……一個聲音從遙遠的黑夜中傳來,起初他並未聽到,接著是模糊的一點兒,然後如狂流震顫著耳鼓,“寫吧,創作吧!怎麼能等待呢!你享受這財富也必須不斷創造它,它不完全是你的,也是別人的,記住吧!”所以他就寫下去,不管用什麼去寫,也不管寫在什麼上麵,往往他還沒有領悟胸中飛湧的那些句子是什麼含義,而一個樂思還沒記下,另一個又在敲擊他的心,鼓脹他的血管。於是,他寫著,寫在自己也不清楚的什麼地方,寫在襯衣的袖子上,寫在鋼琴的鍵上,不管他寫得多快,那樂思卻仍在擁擠著,讓他窒息,他差不多要呐喊起來。
裏姆斯基巨人般地走在天地間,他的全身在發射著光明,像一頭金牛拖曳著銀鋤,耕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