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終於來了,夏季學校休假,正好普羅柯號要出海,裏姆斯基的夢想變成了現實。出航的那天,萬裏無雲,天空像被洗過一樣顯得異常蔚藍,無數海鷗像熱情的白衣天使嘰嘰喳喳地向裏姆斯基問好。裏姆斯基放眼四望,啊,他從未敢想象她的廣闊是如此的無邊無際,她像一個盛滿生命的宇宙萬載不衰。他的眼濕潤了。“原來她是這樣的,比我心中的海還偉大1萬倍。”普羅柯號劃開海水,在後邊留下一條如銀的軌跡。周圍不時有精力過剩的不知名的海魚躍出水麵,有的甚至像表演雜技的高超演員,從水底用力一翻便跳到了甲板上,然後再用強壯的尾巴一甩,奇跡般地又回歸海的懷抱。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這個初次遠航的少年驚訝不已,他感到書中對海的描繪真是太蒼白了,這個海喲,真是用語言難以說清楚的!
整個夏天,普羅柯號都停留在勒佛爾,就在那裏實習打靶。伏因哥哥帶著裏姆斯基同行的用意,乃是想使他能因此對航海工作有進一步的認識。他教裏姆斯基怎樣去處置一隻張了帆的船,並且還指派了工作給裏姆斯基做。白天,大家袒露著上身,任陽光暴曬。他們在船上窄小的過道像魚兒一樣靈活的穿行,按照伏因的各項指令快捷地完成任務,裏姆斯基也像其中的一員,他的臉被海風吹得粗糙了,但他的棱角卻更加鮮明起來。夜晚,勞累了一天的海員們都跑下靶船,到繁榮熱鬧的港口去尋找歡樂去了,靶船上一下就安靜下來,隻有一刻也不停歇的海浪輕輕拍打著船舷,像一位多情溫柔的母親搖晃著搖籃。每天的這段時光,是裏姆斯基最愜意的時刻——他可以在此起彼伏的海浪聲中回想童年;也可以望著無邊無際的黑暗豎起耳朵傾聽海水擊打礁石而發出的“咕咕”聲;有時他看著海天盡頭斜掛著的那彎金黃的月牙兒,想象波光粼粼的海水下那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該是什麼樣子……入夜了,裏姆斯基頭枕著波濤安靜地睡去,但遠處漁人們低沉的歌唱卻像一陣輕柔的海風環繞在他的夢境之中,那歌聲中有如豆的漁火,有沙灘深淺不一而零亂的腳印,有小船搖動時發出的單調的聲音,還有不知屬於天空還是海洋的無數星光的合唱……裏姆斯基在睡夢還微微眨動的眼睛似乎注意著一切,他會心地笑著,笑得那樣甜,那樣安詳……
一天,海上刮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整個海麵像抖動的綢緞耀得人眼花繚亂。裏姆斯基身穿藍白相間的海魂衫站在繩梯上,幫助哥哥鎖緊桅杆。可是當護桅索一拉緊的時候,一個很凶猛的浪頭像一隻巨大的手掌拍擊在普羅柯號的右舷,船就勢猛地搖動起來,裏姆斯基連叫也來不及叫一聲就摔了下去,整個甲板上的船員都驚呆了,一個不祥的念頭占據了每個人的心,可憐的裏姆斯基,他才14歲……可是幸運的裏姆斯基沒有摔在堅硬的甲板上,而是筆直地墜入海中,涼爽的海水使他那顆已經吊到嗓子眼兒的心平靜下來,他又一次從內心感到了一種自然之愛,也為海的博大胸襟所驚歎。他看到伏因哥哥他們手忙腳亂地放下小舢板,哥哥還衝他大聲喊:“上帝保佑你,弟弟。哥哥馬上來救你……”裏姆斯基向著小船奮力遊去,突然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模模糊糊之中,裏姆斯基又回到了童年成長的悌克文。他看到自己在頑皮地玩耍,爬樹,爬屋頂。母親用毫無嚴厲之意的口吻責備他,他在母親的懷抱中撒嬌撒潑,不肯罷休。他又搬來椅子當馬匹,自己假裝是車夫,然後一個人自問自答地扮演一段馬車夫與主人之間的很長的談話……猛地,他又躺在萬物滋長的草上,在昆蟲嗡嗡作響的樹蔭底下,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走路像跳舞般的長腳蜘蛛,往斜刺裏蹦跳的蚱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蟲,還有光滑的、粉紅色帶有白斑的、身體柔軟的蟲。一道陽光底下,一群飛蟲繞著清香的柏樹發狂似的打轉,嗡嗡的蒼蠅奏著軍樂,黃蜂的聲音像大風琴,大隊的野蜜蜂好似在樹林上麵飄過的鍾聲,搖曳的樹在那裏竊竊私語,迎風招展的樹枝在低聲哀歎,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輕拂,猶如微風在明淨的湖上吹起一層皺紋……啊,大海的無數波濤在向他伸出手臂,他大聲叫喊可是沒人聽見……
幾天以後,受了驚嚇的裏姆斯基被伏因送回了他夢中思念的家鄉——悌克文,假期的後半部分裏姆斯基是在一片溫馨與安慰中度過的。
在裏姆斯基16歲的那年中,他又聽了大量優秀的歌劇音樂,他甚至為了不漏掉欣賞歌劇的機會而耽擱了學業。《魔鬼勞勃》、《自由射手》、《瑪塔》、《倫巴底人》和《茶花女》都是讓裏姆斯基百聽不厭的劇目,他尤其偏愛《魔鬼勞勃》。葛洛文家中有這部歌劇的鋼琴譜,裏姆斯基常去彈奏它。雖然他這時還不知道管弦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卻由衷地感到它很玄妙,十分有吸引力。歌劇中的E大調愛麗絲浪漫曲開始時法國號的聲音像不絕的仙樂時常回響在他的腦海中,他感到那音樂似乎將他內心中封存已久的一些東西照亮了,而那正是他渴望尋求的事業。在聽過一次《露西亞·底·藍麥摩爾》之後,裏姆斯基把其中四手聯彈的最後樂章改編為獨奏曲,使它容易彈奏。同時,這部歌劇真的使他欣喜若狂,尤其是歌劇中的序曲及其合唱的管弦樂的引子強烈地吸引了他。葛洛文一家和他們的朋友們都是意大利歌劇的愛好者。他們都認為羅西尼是個特別誠懇而偉大的作曲家。當裏姆斯基聽到他們的談話時,總覺得應該與他們意見一致,但是他卻比較喜歡《魔鬼勞勃》和《伊萬·蘇薩寧》。葛洛文那個圈子裏的人也常說《魔鬼勞勃》和《法國新教徒》的音樂很動聽,很高深,對《伊萬·蘇薩寧》也頗為讚賞。至於《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他們的意見是:它雖然很“高深”,但比起同一作者的《伊萬·蘇薩寧》來,就未免稍遜一籌,而且又很膩人。裏姆斯基的老師尤立歐先生也說《伊萬·蘇薩寧》“非常好”,但裏姆斯基卻打心眼兒喜愛《魯斯蘭與柳德米拉》,像其中的唱段《奇異的夢》、《燦爛的愛星》、《哦、原野!》,他一找到這些歌譜便從頭到尾地彈奏。這些歌劇中的歌曲以無比的魅力吸引著裏姆斯基,深深地觸發了他的想象,並引起了他研究的興趣,他仿佛第一次才感覺到和聲的美妙,他決心摸索其中的奧秘,無論如何他都要把這神奇的和音運用到將來的彈奏中,他憧憬著,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到那鳴響不絕的樂音連接之中。
裏姆斯基對於交響樂產生了極大的迷戀,他十分鍾情於貝多芬的《第二交響曲》,尤其是那段小慢板樂章的結尾,長笛縹緲明麗而多富變幻的音色讓他的整個身心都迷醉了,他感到他應該接著大師的樂思一直將音樂演奏下去,他反複地自問:我是誰?我不是音樂嗎?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更使裏姆斯基喜不自勝,而西班牙雙人舞曲簡直把他迷住了,同時他對偉大的俄國音樂的締造者格林卡也非常欽佩。他開始省下零用錢來買《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中歌曲的零碎單張曲譜,史丹洛夫斯基版本封麵上的所有單張樂譜的目錄使他像著了魔似的,真是無法形容他是何等醉心於那篇《波斯》合唱曲,他把這篇合唱曲改編為大提琴曲,交給了葛洛文的親戚但尼斯耶夫演奏,他本人則在鋼琴上彈出其餘的部分,但由於但尼斯耶夫的演奏走了音,結果讓人聽了不知所雲。
伏因哥哥遠航歸來給裏姆斯基買了一本新出版的《魯斯蘭與柳德米拉》鋼琴縮譜,於是整整一個星期日他都將自己關在學校裏,貪婪地細讀每一頁樂譜,同時還回想它在舞台上演出的情形。但要知道,裏姆斯基那時並不是專業的音樂家,他不過是一個涉獵樂藝的青年。事實上他還沒有聽過歌劇以外的歌唱,也沒有聽到過四重奏和較好的鋼琴演奏。對音樂理論他簡直是一無所知的,就連和弦的名稱與音程的名稱都是陌生的。音階呢,他隻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對於它們本身和它們的結構,也隻是略知大概,而並沒有徹底的了解。可是即使如此,他居然還敢嚐試以鋼琴曲譜裏所標明的樂器為《伊萬·蘇薩寧》裏的幕間曲“配器”。毫無疑問,結果必然是一塌糊塗。在屢試而不得要領之後,他兩次到斯丹洛夫的鋪子裏,請他們讓他看一看音樂的總譜。雖然裏姆斯基看懂的隻是一少部分,但是那樂器的意大利名稱,不同的情感標記,不同的譜號以及法國號和其他樂器的移調奏法卻像有一股神秘莫測的魔力使他著迷。事實上,裏姆斯基才不過是一個16歲的大孩子,他熱愛音樂,卻以它為玩耍的對象,不過他的鋼琴老師尤立歐先生總算看出了裏姆斯基的音樂天分,認為他應該請一位真正的鋼琴家來教琴,於是便自動辭了職。這樣,卡尼爾做了他的老師,16歲的秋天,裏姆斯基的鋼琴有了本質的飛躍。
卡尼爾教授使裏姆斯基茅塞頓開,他得到了很多新的知識。當卡尼爾說《魯斯蘭與柳德米拉》是真正的“世界上最好的歌劇”,格林卡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時,他真是有一種久逢知己的感覺。在這之前,他不過是憑直覺這樣認為而已,現在卻聽到一個真正的音樂家也這樣說了。卡尼爾又把格林卡的《考姆斯基王子》,《馬德裏的一夜》介紹給他,還有巴赫的幾篇賦格曲,貝多芬的降E大調四重奏以及許多別的東西。卡尼爾先生是一位優秀的鋼琴家,從他那裏裏姆斯基第一次聽到了確實美妙的鋼琴彈奏。師生兩人閑來就彈二重奏,不過主要部分由卡尼爾彈,但裏姆斯基感到這樣練習甚至比單純的上課更有意義,他喜歡鋼琴很多琴弦鳴響時所製造的那種熱烈而緊張的氣氛,他感到隻有音樂響著時候這世界才是真實的。卡尼爾發現了裏姆斯基優秀的音樂素質,便勸他從事專業作曲。一天,卡尼爾在上過課後當即叫裏姆斯基以貝多芬的第一奏鳴曲為範本寫一段奏鳴曲的快板。這樣,在卡尼爾的精心指導下,他開始正式接觸作曲了。當裏姆斯基即興在鋼琴上彈奏出如泉噴湧的樂思時,卡尼爾內心不斷地稱讚,他感到未來的大師就坐在他的眼前。接著,他又給裏姆斯基一個主題,叫他模仿格林卡那篇在那平坦山穀中的變奏曲而寫幾段變奏曲。但是卡尼爾卻沒有教給他和聲進行的方法,使裏姆斯基茫無頭緒,結果當然是錯誤百出,不堪設想了。關於作曲的體裁,卡尼爾也沒有清楚地為他分析。雖然如此,裏姆斯基還是從他那裏得到了一些管弦樂譜方麵的以及法國號移調的知識。後來卡尼爾又把巴拉基列夫的《裏爾王序曲》介紹給他,使裏姆斯基對這個前所未聞的名字起了高度的敬畏之情。
在第二年的秋天,樹葉金黃,整個聖彼得堡被清新的空氣所籠罩,帶著果香的風吹在臉上使所有的人產生了一種豐收的喜悅。伏因哥哥覺得裏姆斯基的琴藝已經相當的不錯了,決定不再讓他繼續學習下去,伏因忽視了裏姆斯基對音樂的強烈愛好,卻認為他應該加入海軍,這當然使他大為傷心。他同哥哥鬧僵了,甚至揚言要同哥哥斷絕往來,但學校的壓力又來了——凡是加入海軍士官隊的學員必須加入海軍服役,這更使裏姆斯基寢食難安。連平時要好的朋友也在嘲笑他是“膽小鬼”,“一隻短尾巴的兔子”。“怎麼辦,怎麼辦呀!”這個念頭像雷聲一樣轟轟作響,他感到自己像被拋到孤島上的孩子,眼巴巴地渴望同情但沒有人理睬……卡尼爾善意地叫裏姆斯基每周日仍舊到他那裏,並答應繼續教他,於是孤單的裏姆斯基覺得又看到了希望,他總是懷著最大的喜悅到卡尼爾家去。事實上,此時的鋼琴課可以說已經停止了,繼續進行的乃是作曲法的講解。雖然缺乏教材,但已經像加足馬力的車輪似的裏姆斯基卻一直向前衝去……在夜曲的創作中,他居然創造了幾個悅耳的和弦進行,使卡尼爾大為驚訝,因為在他認為,這完全是一種天才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