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士官學校畢業的前夕,裏姆斯基開始在校內從事與音樂有關的活動。同學中也有幾個愛好音樂及合唱的人,他們組織了一個合唱團,由裏姆斯基來領導。他們練習了《伊萬·蘇薩寧》裏第一首男聲合唱曲。裏姆斯基還改編了最後一段合唱,使它適合於合唱團的演唱。但是學校當局卻以妨礙教學,低落士氣為理由禁止合唱團的活動,因此他們不得不常常在空的教室裏秘密聚集。有一次,正當大家陶醉在美妙的四部和聲之中時,學校的訓導官闖了進來,結果每個人被重責30皮鞭,但這絲毫也沒有破壞他們合作的興致,卻使這夥誌同道合的朋友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了。
夜晚,裏姆斯基常常借一個同學——邁西茨基親王,也是一個熱誠的音樂愛好者的小風琴來彈奏《伊萬·蘇薩寧》與《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中的選曲。另外,還有一位在後來成為土俄戰爭英雄的史克萊洛夫常常毛遂自薦地唱男高音。裏姆斯基跟他的全家都很熟,史克萊洛夫的母親是一位卓越的歌唱家,裏姆斯基一到她家,就為她彈伴奏,這使他漸漸熟悉了很多格林卡的歌曲。後來,在史克萊洛夫母親的幫助下,裏姆斯基還寫了一首歌曲,是以這樣的詞句開頭的:“到我身邊來吧,小姐!”有點類似船歌,音調和諧優美,甚至令人乍聽而覺得有意大利的風格,這首歌曲一時深得周圍人的愛戴,他們紛紛讚歎裏姆斯基的音樂天才。終於有一天,卡尼爾來找裏姆斯基,告訴他說,下個星期日他準備帶裏姆斯基到巴拉基列夫家去,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喜訊使裏姆斯基足足高興了好幾天!
巴拉基列夫最初給人的印象很深。他是一位卓越的鋼琴家,彈琴總是憑記憶的,從來不看譜。單是這一點,就夠讓裏姆斯基敬仰的了,更何況他完備的作曲天才還有他那豪放的言論和新穎的思想!第一次見麵時,裏姆斯基向他敬獻了自己完成的C小調詼諧曲,整首樂曲旋律動人,和聲豐滿,寫作手法也比較靈活多變,巴拉基列夫聽過之後頗為欣賞,隻在一處稍加批評,並且還親自動筆為裏姆斯基修正了錯誤。有了大師熱情的鼓勵,裏姆斯基又拿出了還未醞釀成熟的E小調交響曲的片斷,大師看過之後竭力鼓勵他著手寫這部交響樂,這一切都使年輕的裏姆斯基受寵若驚,喜不自勝。在巴拉基列夫家中,他還結識了從卡尼爾談吐中久聞其名的居伊和穆索爾斯基。當時他們正著手把居伊的《高加索囚犯序曲》改編為管弦樂曲。裏姆斯基感到在這種氛圍裏真是身心俱佳,他坐在那裏默默地聽他們那樣認真地討論管弦樂法和分部寫法之類的問題,穆索爾斯基的C大調四手聯彈的快板樂章竟使他激動,他真渴望能彈一彈那誘人的主題。此外,關於當時的音樂界動態,他們也講了很多。裏姆斯基仿佛突然置身於一個陌生的新世界之中,在這個新世界中,他竟能與久聞其名的音樂家們生活在一起!他感動得不知該用怎樣的聲音去請教他們或是在他們麵前應該如何的舉手投足。
在這年的冬季裏,裏姆斯基不顧寒冷,每星期六晚上都要去巴拉基列夫家,因為他覺得那裏真像一架溫暖的烤爐,一到那個被藝術空氣圍裹的環境中他就有魚兒遊回大海,鳥兒飛回森林的感覺。在那裏他與居伊和穆索爾斯基從相識到相知。弗拉基米爾·瓦·斯達索夫也是在那裏認識的。一個星期六,斯達索夫為眾人朗誦《奧德賽》裏的幾個片段,他的表情豐富而真誠,時而像跨上戰馬般的威風凜凜;時而像孩子的眼睛天真溫柔。裏姆斯基聽得淚水漣漣,回頭看大家時,別人也正在熱淚盈眶地傾聽著,他心頭一熱,“啊,多美好啊!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接著穆索爾斯基朗誦庫珂尼克的《考姆斯基王子》,畫家邁索耶多夫朗誦果戈裏的《吸血鬼》,聽得裏姆斯基目瞪口呆——“原來是這樣,這世界是如此的複雜多變,我是多麼的單純無知呀!”
巴拉基列夫當時正為一篇鋼琴曲寫協奏曲,他常常將其中精彩的部分彈給大家聽,征求大家的意見,裏姆斯基也大膽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常常切中要害而使眾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這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這個集體中的音樂家們對格林卡、貝多芬晚年的幾部四重奏特別偏愛,他們常常討論其中所涉及的管弦樂法和曲式學之類的問題,身處其中的裏姆斯基像一位饑餓的嬰兒貪婪地從各方麵吸收著營養,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大大地進步了,追趕著眾人腳步的他走在了音樂界的潮頭。集體中的每個人都是評論家,他們對門德爾鬆的作品除了《仲夏夜之夢序曲》、《赫布裏底序曲》和八重奏的最後樂章之外都不予重視,穆索爾斯基總是不客氣地稱之為“門德爾”;在他們的心目中,莫紮特與海頓已經是不合時代,其音樂也淡而無味了。巴赫則好似化石似的,作曲時故意雕琢,把音樂變成了數學,既無感情又缺少生氣。肖邦呢,巴拉基列夫把他比做一個神經質的,常在交際場中拋頭露麵的貴婦人,他那篇喪禮進行曲的開始部分很能感動他們,但其餘部分卻被棄若敝屣;別的作品中,也隻有幾篇瑪祖卡舞曲得到他們的好評,而大部分樂曲都被視為無足輕重的花邊而已……
裏姆斯基仔細地傾聽這些意見,而且不假思索地就以他們的興趣為興趣了。事實上,這些意見中,很多都是沒有實證的,因為他們所討論的作品,裏姆斯基隻聽到過片段的演奏,根本就無從知道整篇作品到底如何,更不必談那些完全沒有聽到過的演奏了。然而裏姆斯基還是懷著敬佩之心,把聽到的意見記下來,然後再在那些愛好音樂的同學們麵前依樣地重複一遍——仿佛他已經是一位可以品頭論足的音樂大師了。巴拉基列夫非常喜歡裏姆斯基,把他當門徒看待而愛護備至。裏姆斯基也確實傾心和仰慕他,覺得他的才能超過了一切可能的程度,他的一字一句都成了裏姆斯基心目中絕對的真理。由於巴拉基列夫的勉勵,裏姆斯基便著手那篇降E小調交響曲,接著第一樂章已寫好的開端繼續寫下去。
夜色像巨大的黑布壓了過來,剛剛從轟鳴的音樂聲中解脫出來的裏姆斯基感到思想從他的頭腦中一下子消失了,同時一種創作之後的幸福感包圍了他。街上沒有人了,隻聽到鋪子關門的聲音,葛洛文一家早已進入了夢鄉。四下裏靜悄悄的,遠處的草地裏傳來一陣新近割過青草的香味,丁香花沁人心脾的味道從平台上飄來。空氣靜止,天河緩緩地在那裏移轉。緲無極限的夜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車軸在滾動。群星點綴著淡綠的天空,像一朵朵的翠菊……本區的教堂大鍾敲響了,別的教堂在四周遙相呼應,有些是清脆的聲音,有些則遲鈍,家家戶戶的時鍾也傳出重濁的聲響。被靜靜的夜晚陶醉了的裏姆斯基呆坐在案前,他仿佛又感到一個無比美妙和諧的樂思從深深的夜幕中向他飄來,於是他又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裏姆斯基將完成的第一樂章交給巴拉基列夫時,受到了極大的讚許。他把裏姆斯基當成他最愛的夥伴向別人介紹時,裏姆斯基感到了莫大的榮幸。美好的音樂可以塑造一個人的一切,裏姆斯基已深知其中的奧妙了。可是,當他為這個樂章配器時,卻感到手足無措,他就像一個手握重兵但毫無戰鬥經驗的司令,不知在什麼時候打出他的“王牌”,也不知在哪裏投入全部兵力。巴拉基列夫這時又熱情地替他把引子的第一頁編成管弦樂譜,這樣就使進入困境的裏姆斯基有了一個可供參考的依據。一行行整齊的琴譜變成了參差而有規律可循的管弦樂譜:弦樂隊鋪墊優美的和聲背景,木管各富表情的音色使音樂迷離多變,銅管如山洪暴發的音流將音樂一把推向高潮……看著汗水打濕的樂譜,裏姆斯基的眼睛濕潤了,他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麵色緋紅,他簡直是被自己感動了。巴拉基列夫與其他人看過裏姆斯基的配器譜之後,都大聲稱讚他有配器的天才,他們甚至不相信這是他第一次寫配器樂譜。
當裏姆斯基全身心投入進一步的創作中時,不幸的消息傳來了,父親病危。於是,心如刀絞的裏姆斯基連告別也來不及就同伏因哥哥回家探望去了。可是在兄弟二人到家時,父親已經去世了,臨終前還在念叨著他們的名字,全家沉浸在悲痛欲絕中。裏姆斯基看到父親墓前的十字架,感到那簡直是一副千鈞重的刑具,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心頭,他欲哭無淚,隻覺得一陣陣的暈眩。那塊肥沃的土地,陰森森地點綴著花草樹木,在陽光中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和蕭蕭哀吟的柏樹氣息混在一起。他厭惡那氣味,可是不敢承認,因為他覺得這表示自己怕死,同時也對死者不敬。他非常苦悶。父親的死老壓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麼叫做死,就已想過死,也就已害怕死,但還沒有見過死的麵目。而一個人對於死真要親眼目睹之後,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既不知所謂死,亦不知所謂生。一切都突然動搖了,理智也毫無用處。你自以為活著,自以為有了些人生經驗,這一下可發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人類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智慧,包括音樂在內的一切生活,和現實的猙獰可怖相比,隻是些隨時走向滅亡的把戲。裏姆斯基忽然感到世界的虛偽,一個他最愛的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消失了呢,父親會成為一顆永遠閃爍的星宿嗎?
母親一下就蒼老了,她時常駐足遠望,也不知她在回憶過去還是思考未來。看到所有這一切活生生的現實,裏姆斯基猛然感覺他的音樂在說謊,他不安起來,難道過去的認識是徒勞的嗎?真理的火呀!你在何處燃燒——歲月的風塵與自然輪回將裏姆斯基拽到了對自身、對人生與社會重新的思考中,他決定終止《E小調交響樂》的寫作。
在行將畢業之際,伏因就任了海軍士官隊司令之職。這時,裏姆斯基一家人已搬到了聖彼得堡居住,所以,每逢星期日他就回到家中陪伴孤獨的母親。1862年4月20日,已經18歲的裏姆斯基終於修畢了全部課程,正式成為一名海軍少尉候補生。所謂海軍少尉候補生,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可是必須經過兩年的服務才可以得到海軍少尉的委任狀。換句話說,裏姆斯基要升為海軍少尉,必先經過一番實際的考驗,通常是要將候補生送出去做一次為期兩年的實習巡航。當時,正好有一個類似的職務在等待他去擔任——隨由塞利揚尼統率的阿爾尼茲號,到海外去巡航。這樣,擺在裏姆斯基麵前的是兩年至三年的海上生活。在這段時期內,他必將與巴拉基列夫的集團及其他的音樂朋友,甚至音樂本身完全隔離。他失望極了,感到自己像要被綁架到一個自己並不願去的地方,他幾乎要痛哭了,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航船就要起程,裏姆斯基已經成為一名無法左右自己的海軍軍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