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葉落知多少(1 / 2)

文/鯨海

夜裏起風了,陽台上的衣架“嗒嗒”地從一邊跑到另一邊,玻璃也不安分,像巨鳥的翅膀在抽動,一個盛夏都在蒸板上趴著的山城,一夜間被灌滿冷氣。

我在半夜被凍醒,開了床前小燈,趕忙撤下竹席,找來毯子,周身裹得緊緊的。窗戶沒關死,風漏進來,像透明的絲線,纏著我,對麵宿舍樓的燈光漸次熄滅,黑暗席卷而來。不知為何,我竟莫名其妙感覺到幸福。

可能覺得自己頓時成了一隻溫暖的蠶繭吧。

想起童年時的秋夜,風也涼絲絲的,小蛇般遊進每家每戶。樹葉被風搖晃、打落的聲響聽過去好似下雨,沙沙沙,嘩嘩嘩,擱在這些聲音裏的睡眠是分外柔美舒服的。我還是五六歲的幼童時和哥哥擠一張床,他覺得冷了,便扯我的被褥,我睡得死,隻覺得秋風也灌進了夢裏,夢都被吹涼了。父母房裏的燈火是最晚滅的。母親隔一會兒就會輕輕走過來巡視,把哥哥多扯走的被褥又蓋在我身上,不時搓了搓我凍紅的小手,嗬上幾口熱氣,便又離去。我依舊睡得死,隻覺夢裏有火燃起,從黑夜中燒出一片黎明。光注入我的身體裏,頓時不覺寒意。

清晨起來,推門看去,道路上落葉成海,冷風一陣緊接一陣,像隱形的列隊走過的禁衛軍。昨晚的每棵樹想必都曆經了大大小小的離別,抬頭低眉間,便都是殘枝,都是落花,都是光陰的訃告。每至秋來,雖說草木和人一般,在我心裏本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我還是不由得心疼起丹桂和銀杏。見那一小簇一小簇的桂花蟲蟻似地落往低處,看著一遝一遝的銀杏樹葉子紙片般貼在路麵,任人忽視踩踏,心裏頗感難受。多少難挨的日子裏,我們都是聞著草木的芬芳走過一段一段的塵世,而今麵對這些衰敗的美麗,也隻有黛玉那般的人肯舍得花時間厚葬它們。我們隻能迎著冷風加快行走的步履,空餘腳下那一聲聲的脆響留作悼念。

吳青峰在《故事》中唱著:“秋風,推開緊閉的門扉,階前,秋水孟浪逼上眼,梧桐,吹亂漫身黃雨煙,歸雁,揉碎無邊豔陽天……曲終了,燈未盡,月積水,帶露去,衣袖沾濕不要緊,人不見,數峰青,東籬下,一身輕,繽紛落英,忘了路遠近……我愛,我恨,我哭,我笑,人生一場大夢,葉落知多少……”秋天,我喜歡這樣的音樂。唱歌的人像講故事的人,慢慢地,自己仿佛坐在一輛板車上駛過剛剛收割過的田野、清歡寥落的山林、無人登臨的廟宇。有果實墜地,融到心上。

秋天也適合讀詩,一邊翻詩集,一邊看窗外,每一片落下的葉子都是每一行詩清晰優美的韻腳。在世界頓時慢下來的節奏中,心也變得安然,平常桌椅、沙發抑或床,都成了自己的船,蕩漾在寧靜的湖上。裏爾克的詩是我所喜歡的,在《秋日》中他寫道:“夏日曾是盛大,把你的陰影投在日晷上,讓秋風吹過牧場,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此時孤獨,就長久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遊蕩,當著落葉紛飛。”在漸濃的秋意中,我們拋去盛夏聒噪的蟬鳴,屏蔽焦躁的心境,開始釋然而溫柔地對待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