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在《南行記》裏,寫過一篇《我詛咒你那麼一笑》的文章,說的是他流浪到中緬邊境的克欽山中,在一家客棧裏當小夥計,做半天苦工,又當半天教書先生,輔導老板的兒子學習。那天客棧住進了一夥從中國幹崖壩來的傣族少女,她們挑著土產,要去緬北八莫做小生意。同時住店的,還有粗野的馬幫和一個印度紳士,傣族少女的笑鬧,馬幫漢子醉酒後的狂野,粗劣的煙草味,把客棧弄得烏煙瘴氣。這時,那個印度人想要個傣族少女過夜,然而他說的話沒人能聽懂,便把小夥計兼教書先生的艾蕪叫來要他當翻譯。
艾蕪在文章裏這樣寫道:“經了我的說明,才把緬甸話的‘姐馬’和中國話的‘雞母’聯係起來,而他要的東西,也就毫不費力地得到手了。”這樣的陰差陽錯,這樣的一瞥,一笑,造成一個天真稚氣的傣族農村少女失去了童貞。若幹年後,艾蕪回想起他無意中當了一次“皮條客”,把那白璧無瑕的傣族少女推下了火坑,那份惆悵,那份失落,無以言說。
我詛咒你那麼一笑,我詛咒你那麼一瞥,有多少無言盡在那一笑一瞥中。
從八宿到鐵門關
翻越橫斷山脈最高最驚心動魄的天險——海拔4800多米的怒江山山口,提心吊膽“側車”而過著名的九十九道拐,“沉落”到怒江邊,抵達八宿。八宿,藏語意為“勇士山腳下的村莊”,海拔3910米。沿途雪山、原始森林和田園風光交相輝映,景色出奇的美麗。在赭紅色寸草不生如火星山的東達山頂,氣溫可達攝氏零度以下,但到了怒江江畔的八宿,氣溫卻是20℃左右,海拔落差近2500米。
問題是這一天的路況非常糟糕,特別是沿怒江邊前行,一麵是高不見頂的懸崖峭壁,一麵是深不可測的河穀,砂石路麵既窄又陡。車夾在兩麵窄窄的峽穀中,仿佛車頭也要被山崖夾扁,那種懸著的,令人窒息的感覺,就好像你在向一個幽深的布袋中、風箱中鑽了進去。
有人說西藏的地形像一個大布袋,西南折東走向的喜瑪拉雅山、西北的昆侖山折東的唐古拉山,是布口袋的兩邊;中間的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是布袋中的皺折。這個大布袋在帕米爾高原打了一個死結,在東南,大布袋的口子是切割極深的橫斷山脈和依次排列的雅魯藏布江、瀾滄江、怒江、金沙江。而在我看來,說西藏是個大布袋倒不如說是斜臥著的胃,那些山脈不過是胃的褶皺,而在地質學上,這些山係也正是被稱之為“褶皺山係”。我們沿怒江河穀到達八宿,夜宿八宿縣城的客棧裏,旅途的勞頓並未讓我安然入睡。因為怒江就在我們的床腳下麵,夜深人靜,江水的澎湃聲,撞擊聲,如此不息地撞擊著人的心靈。在上帝的手中,我們居住的大地不過是一塊任他搓捏的麵團,他將西藏高原搓捏成胃。我們通過一天行程,經食道,即將進入這個碩大無比的胃的賁門,進入這個神奇無比的大胃的腹心地帶。
剛進入西藏腹心地帶的邊緣,你就能強烈感受到這個世界屋脊、世界第三極的與眾不同。西藏高原是最年輕的高原,它還在繼續生長,平均海拔在4000米到5000米,眾多的山係都在海拔6000米以上。把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的麵積加在一起,也不過西藏麵積的三分之二。
在這個雪域高原,要是從飛機上俯瞰,那些十分高大的山峰之巔都積著皚皚白雪。遠遠望去,邈遠的蒼穹下,無樹無草也無生命的跡象。千山萬壑綿延而至天邊,銀白與灰褐相間,沒有任何變化,跟月球、火星表麵一樣,不同點隻在山頂積雪和沿著山溝延伸的冰川。
第二天清晨,我們從八宿出發,在即將通過賁門進入胃的腹心的時刻,經曆的似乎是冰火兩重天的世界。高峽深穀,怒江時隱時現,兀地,前麵出現了一道被我命名為“鐵門關”的花崗岩山體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