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張臉(1 / 3)

人活一張臉

走出廠門,韓昌樹的頭,突然像大了許多。他下意識地轉過身:深冬鉛灰色的雲層下,廠區荒寂如同墳場;煙囪孤獨地立著,仿佛死氣沉沉的墓碑,淒涼地在懷念昔日的輝煌;枯黃的藤蔓,沿圍牆爬上鏽跡斑斑的鐵門,像憑吊的紙燼,在寒風中飄纏。就這麼走了?21年了啊,一直都在這個廠!他心裏驀地一酸,衝動地想回去,再找車間主任大羅。他不能下崗,他熱愛這家工廠。他的青春,他的生活,都與鑄造廠緊密相連,猶如手的正反麵,不可能分開。而且,他的腳有殘疾,家庭也困難,80元下崗生活費,怎麼活下去?但是,他的腿剛一挪動,又無力地停住。大羅無奈的神態,格外清楚地浮現出來:“廠裏沒訂單,根本無法撐下去。聽說,私人老板在談兼並。我也隻是留下來守攤子,不曉得哪天走人。”算囉,他也做不了主。韓昌樹搖搖頭,打算離去。

“老韓!”隨著喚聲,廠辦公室黃茂生追上來,一臉懊喪地說:“我也下崗了。走,喝酒。”

“喝酒?才11點。”韓昌樹茫然地望望天空。

“再下崗,也還喝得起小酒。”黃茂生自嘲地說。

韓昌樹當了幾年知青,1976年招進錦都鑄造廠。黃茂生與他同天報到。平時,兩人多少還能談幾句。

駟馬橋旁一個小飯館。黃茂生點了兩個菜、一盤油炸花生米,要了半斤枸杞酒。開始,他們悶悶地很少說話。幾杯酒下肚,黃茂生罵罵咧咧地發牢騷。韓昌樹精瘦的臉上,同往常一樣,滿不在乎地笑著。

“一晃,二十來年了,說不要就不要了。還說國營企業好,我看,連個體戶都不如。早曉得,前些年趁著年輕,出來做生意,說不定已經掙得缽滿盆滿。我們算是完了。小學沒畢業,遇上“文革”;初中一讀完,上山下鄉;進廠後呢,從早忙到晚,啥好事都沒我們的分。現在,老了,國家不要我們了,一腳就踢了。”

“算囉!好歹,你還當過廠辦副主任,沒本事爬上去,怪哪個?說到做生意,我不是那塊料。我隻想老老實實過日子。這些年,幾千人的大廠都發不起工資,何況我們這個小企業。管它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懶得想那麼多。”韓昌樹勸慰道,津津有味地嚼著花生米。

“咋可能不想?”黃茂生詫異地盯著他:“上班混著,一月還有兩百來元。現在變成80元,少了一長截。水費電費天然氣費,米錢菜錢油鹽錢,哪樣不要現當當的票子?我說,你更該想不通。那年搬鑄件,你的腳受傷了,至今走路都還有點兒踮。這是工傷!你該找頭頭理論,至少,要他們多給些生活費。”

“過去七八年了,今天翻舊賬,鬼才理你。”韓昌樹無所謂地笑笑,給黃茂生斟上酒:“不說這些,喝酒。今天你請客,改天算我的。”

“你是麻木了還是頭腦簡單?我們像穿舊的襪子,說扔就扔了,還不想?”黃茂生不滿地嘀咕。

回家,已是下午兩點過。房間同往常一樣,簡單而整潔:電視機罩著大紅色罩套;深綠色油漆刷過的水泥地麵,雖然有些斑駁,但被妻子拖得幹幹淨淨;房角,兩個小口大肚的裝泡酒的玻璃瓶,也排得整整齊齊。韓昌樹總覺得,房間空蕩蕩的,像少了什麼。“媽喲,今天遇到鬼了,眼睛花了!”他好笑地罵道,走進裏間,拉開被子蒙頭睡起來。睡一陣,緊裹著棉被,也像冷得打抖,他幹脆起床。看見冰箱裏還有白菜、蘿卜、一小塊肉,他索性做起飯來。平時下班,他都去街口麻將館看人打牌,估計飯做好了才回來。

6點半左右,妻子徐麗華、兒子韓好先後回家。

變戲法一般,韓昌樹端出熱氣騰騰的回鍋肉、醋溜白菜和蘿卜湯,還有一小碗加了紅油和味精的泡青筍。

“三菜一湯,請!”他笑嘻嘻地說,去給自己倒泡酒。

“你今天……是不是廠裏發獎金了?”徐麗華疑惑地問。

“打牌贏了?杠上花?”韓好驚喜地望著父親。廠裏沒事時,韓昌樹與同事常溜出去,打點小麻將,輸贏幾元錢。

韓昌樹點燃香煙,故弄玄虛地抽了幾口,然後把酒一口喝幹。他笑嘻嘻地宣布:“我下崗了,每月80元。從今天起,我免費做家務。”

“咹——?”徐麗華一驚,胖胖的臉上,瞬間,表情由詫異變成失望,再變成欲哭無淚的傷心。

韓好剛上高中,知道下崗意味著什麼。他難受地垂下眼睛,默默地扒飯。

氣氛變得沉重,空氣中仿佛充滿隱隱的痛楚。

“我說你們,又沒死人,做得那麼緊張?”韓昌樹的心就像被什麼一蜇,疼痛地一收縮,但依然裝得大大咧咧:“你們想,廠裏的錢拿著,社保有人交,再找份工作掙錢,不是壞事變成好事?”

“哪有那麼容易!”徐麗華憂慮地籲著氣。她開始盤算,應該怎樣緊縮開支。比如蔬菜,收市時去買,起碼便宜三成;米也買差一些的;還有水,淘菜的水用來衝廁所;電也要盡量節約……她清楚自己丈夫:天塌下來,也當是灰塵,以為拍拍就沒事了。

“累了幾十年,休養兩天再說。”韓昌樹嘻嘻一笑,夾片回鍋肉丟進嘴裏。

兩三天過去了,又是幾天過去了,韓昌樹一直失魂落魄,甚至自己都很難相信:他下崗了,從此,再也不能上班。

早上7點鍾,他習慣地起床,喝一陣茶,等著妻子做早飯。妻子出門前,安排他買什麼菜,還有這樣那樣的家務。這時,他才猛然意識到,他沒工作了,這些事,全該他做。一陣苦澀的失落,愁霧一般,從他心的某個角度漫出,很快占領了整顆心。他喉嚨哽哽的,想哭。他茫然若失地出門,走到菜市場。想到妻子叮嚀,買菜必須下午去,他又垂頭喪氣地回來。

下碗麵條作午飯後,他去麻將館看人打牌。

“老韓,這麼早就回來了?”有人問。

“下崗了,再不跑來跑去。”他輕鬆地回答。

“下崗?”李老頭悲天憫人地搖搖頭:“有點慘!你才四十多歲,也弄來耍起?哎!——”前些年,他做生意賺了點錢,現在啥都不做,專職休閑養老,麻將不打小的,起碼十元。

韓昌樹感到,好像他一下崗,憑空就低人一等。他正想不冷不熱地回應幾句,另一桌的周老六喊道:“韓哥,這邊來,打兩圈。”

“今天算了,有點感冒,改日陪你。”他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這種麻將,恐怕也打不起了。”他玩世不恭地在心裏算賬:“雖說是五角錢的小麻將,手氣不好,一場要輸十多元錢。一個月的生活費,幾場就輸完了。”他決定少來麻將館。人家喊打牌,打,沒錢;不打,丟麵子。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家,無聊地看電視。

可是,隻要徐麗華和韓好一回家,他立刻嘻嘻哈哈,精神狀態極好。他用電視裏學來的新鮮詞語,談起幾個月前逝世的戴安娜王妃,正在蔓延的東南亞金融危機……韓好奇怪了:“爸,你下崗了,反像懂得更多?”“那當然。丟了這樣,總要學那樣。”他揚揚自得地回答。徐麗華懷疑地打量他:“是不是工資照發,隻是不上班?”

“哪有這樣的好事?真的下崗了,隻領80元生活費。不信,下月十號,你去廠裏領錢。”他好笑地辯解。

“你還是找點事做。這點錢,根本不夠。”徐麗華憂慮起來。

“我的事,自己曉得。”韓昌樹胸有成竹。

其實,韓昌樹內心,也很憤懣、焦急,甚至無奈。說年齡,他43歲,大半輩子沒有了;說文化,最多算是初中;說技術,進廠就翻砂,沒學到什麼;說錢,更是徹底的工薪階層,連房子,也是妻子單位的房改房。可以說,除了頭上星星點點的白發,20年歲月,並沒給他留下什麼。想著,他不由生出受人欺淩的屈辱。“又能怎樣?那麼多人下崗,還是不照樣活下去。”轉念,他又給自己打氣。想到還有很多人也同自己一樣,他的心情稍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