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實在無聊,他去黃茂生家,想聽聽他怎麼打算。黃茂生住猛追灣,他住草市街,離得不很遠。他幹脆走路過去。
“剛剛想到你,你就來了,太巧了。你也是,要來,先掛個電話。”黃茂生伏在桌上寫什麼,見到他,高興地把筆一放,指指麵前的手機。
“掛電話?我一不知道你家裏的號碼,二不知道你啥時買了手機,咋掛?”韓昌樹譏諷地說。忽然,他發現黃茂生像換了一個人,西裝筆挺,領帶打得整整齊齊,往常亂蓬蓬的頭發,也梳理得一絲不亂。“咋個,發了橫財,還是在跨國公司上班?”他驚詫地睜大眼睛。
“我正想找你,有個發大財的機會。”黃茂生神秘地一指牆角堆著的幾個紙箱,興奮地壓低聲音:“我在搞傳銷,美國最新科技產品,全天然營養套裝。這個產品相當好,隻要長期服用,保證活一百歲。如何,一起搞?20年的老朋友,有這種好事,當然該想到你。”
“咋搞?”他翻著印刷精美的宣傳資料,茫然地問。
“你算我的下家。資格費、培訓費等一共九百元,再買一套產品,兩千六百元,總共三千五。產品賣出後,給你20%提成。然後,你去發展下家,同學、親戚都可以。隻要上了五個,他們交的資格費、賣的產品你都有提成。你算算,滾雪球一樣,他們又發展下家,下家再發展下家,你要賺好多錢?我算過,假如我發展一百個下家,每月起碼進賬五六萬。”黃茂生激動地拿來計算器,叫韓昌樹自己計算。
三千五百元?韓昌樹吸口冷氣,不自在起來。他清楚,家裏的存款不會超過三千元——那是徐麗華一元一元地摳下的。她說,吃五穀生百病,假如突然有個三病兩災,有點錢心裏踏實。韓昌樹不可能、也不敢動用這筆錢。再說,黃茂生油腔滑調的,做事不大實在,他信不過他。他推開計算器,幹笑著說:“我這個人,你曉得的,說些吊兒郎當的還可以,正正經經地談啥,說不來幾句。我沒興趣搞這些。幹脆說,把我的家抄了,也搜不出三千五百元。”
“想法借嘛。就是釣魚,也要出幾根蛐蟮。沒有蛋,哪來雞?有了雞,才有蛋,才有很多很多的小雞。”黃茂生恨鐵不成鋼地開導他。見他依然無動於衷,黃茂生不高興了:“你考慮考慮吧!我不相信,你甘願認窮,就這麼鬼混?我還要去聽課,換個時間,我們再談。”
從黃茂生家出來,沿著府河,韓昌樹百無聊賴地走著。他的心情像這陰沉的天空,簡直糟糕透了。黃茂生能不能賺錢,能賺多少錢,他不敢下結論。但是,不管怎麼,人家總算有事做了。自己又做什麼?他在腦海裏苦苦搜索,誰可以幫他,能給他找份可以勝任的工作,想來想去,他沮喪地搖頭。結婚後,特別是有了韓好後,他很少與人接觸。家裏、廠裏,每天兩點一線地重複。就是有點時間,他也用在打麻將、喝小酒上麵。不過,黃茂生說得對,不能這麼混下去,要找事做,要掙錢。
他的眼光倏地定住。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正蜷縮著坐在河邊。她麵前,攤開的塑料布上,放著擦皮鞋的刷子和鞋油,旁邊還有兩張帆布折疊小凳。這麼冷,還擦鞋?他同情地走過去,拖過小凳坐下,讓她擦鞋。
“老人家,你60幾了吧,還出來掙錢?”他同情地問。
“72了。”老人有些驕傲地說,隨即又愁眉苦臉地歎口氣:“兒子媳婦在深圳打工,孫子也去了那邊。一個人,日子不好混,幹脆,跟同村的人來錦都擦鞋。”
“聽你的口音,達州那邊的?”
“廣安。”
“每月能掙好多錢?”
“好呢,三四百元。運氣不好,隻有一兩百。除開房租、吃飯,多少能剩幾個。”
老人伸著幹癟的沾滿油汙的手,笨拙地用力擦鞋。寒風從河麵刮來,她怕冷似的一抖索,白發也淩亂地隨風飄動。韓昌樹心裏,突然湧上一陣難受。他堅決不要老人擦下去。他穿上鞋,放下一元錢,逃跑般地大步走去。
人家72歲了,都能掙錢養活自己,我呢,才43歲,還是男人!何況,好歹還有生活費,還有社保,還有房子住……他激動地自責著,腳步也不知不覺地加快。一個想法,突兀地從他腦裏冒出:實在不行,也擦皮鞋……
回家,徐麗華哭喪著臉。
“出啥事了?”韓昌樹敏感地問。
“差點叫我下崗。我說,我男人已經下崗,我再下崗,還要不要我們活?不是有政策,夫妻雙方隻能下崗一個?他們掛電話到鑄造廠,了解到你的確下崗,才算了。最氣人的,那個經理反像虧了好多,嘀嘀咕咕地後悔沒有先下手。這些私人老板,隻曉得掙錢,沒得半點人情味。”徐麗華在東郊新華書店工作。由於書店效益太差,交由一家音像公司承包,改為主營音像製品,兼營書籍。徐麗華改行賣光碟,由音像公司發工資。
“你看,我一丟工作,你反而成了鐵飯碗。放心,直到退休,沒人敢叫你下崗。”韓昌樹樂哈哈地誆慰妻子,心裏卻一陣陣難過。假如妻子真的下崗,又怎麼辦?他不敢想下去。同時,剛才那擦皮鞋的念頭,忽然在大腦中變得清晰。就是擦鞋,也要有檔次,不能與農村來的大爺太婆混成一類;起碼,租間鋪麵,開個小店,擦鞋修鞋,再代賣一些皮革清洗劑、鞋墊之類的;做大了,再請小工,再開分店。想著,他興奮了,得意地笑起來。
“給我抓把生花生,我想喝兩口。”他眉飛色舞地吩咐妻子。
“你還笑?”徐麗華嗔道,溫順地去找花生、斟酒。
“當然要笑。你沒下崗,該慶祝。”他狡黠地搔搔頭。他決定,暫時不給妻子講這些,一切落實了,再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十多天後,通過中介公司牽線,韓昌樹選中一個門麵。鋪子在青羊北巷,省醫院後門出來不遠,十來個平方米,臨街。小巷中,看病的人絡繹不絕,汽車、三輪車擠滿巷子兩側,看去口岸不錯。租金每月一百二十元,一次交半年。他爽快地簽了協議,答應第二天付錢。晚上,他悄悄地把妻子拉進裏間,一五一十地說出打算。
“擦皮鞋?再咋說,也是國有企業的,又是土生土長的錦都人。別人曉得,怕不笑掉牙齒?”徐麗華放不下麵子,不讚成。
“我們那個小廠,算啥?軍工廠下崗的,有的還蹬三輪車。勞動掙錢,不偷不騙,光榮。再說,那個地方離我們家,離你上班的地方,都遠,沒人認識我,談不上丟不丟臉。當然,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有一些在那邊住家。我戴副口罩,遮一下就是。”
好說歹說,徐麗華總算答應了。她叮嚀他不能給鄰居講,更不能給兒子講,就說找了一個工作,杜甫草堂那邊上班:“現在的人勢利。傳出去,我們沒啥,韓好臉上沒光彩。”
油漆門麵、置辦家什、跑執照等,忙了十多天,韓昌樹的擦鞋鋪開張了。取名字時,他懶得動腦筋,幹脆叫它“下崗擦鞋店”。他找人寫了招牌,掛在門前。由於用的鞋油較好,擦得認真仔細,價格又同街上擦鞋遊擊隊一樣—— 一雙一元錢,他的生意漸漸好起來,每天能收入二三十元。除擦鞋、修鞋外,他還保養皮包,維護皮卡克。他卻始終戴著口罩。遇上本地口音客人,他要警覺地多瞟幾眼,唯恐遇上熟人。還好,開業兩個多月了,他沒遇見一個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