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長途初登(2 / 3)

因為我是這位不速之客的唯一接待者,也是這種古怪行為的唯一目擊者,便不由得心裏發怵,於是再次大聲喊道,“請告訴我,莫切爾小姐,出了什麼事!你是不是病了?”

“我親愛的年輕人哪,”莫切爾小姐兩手交疊抓著胸口,回答說。“我這裏有病,疼得很厲害。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步田地,假如不是我呆頭呆腦的,本來事前就應該知道,或許能夠阻止的呀!”

她那矮小的身子來回搖擺時,頭上那頂碩大的帽子(這帽子的大小,跟她的身材很不相稱)也隨之來回擺動。

“我真想不到,”我開始說道,“你會這樣難過,這樣一本正經”——說到這裏,她就把我的話打斷了。

“是呀,人們總是這樣說!”她說。“那些不懂得體諒人的青年人,雖然長得五大三粗的,但想不到我這樣一個矮小的人也有喜怒哀樂!他們把我當玩物,拿我開心取樂,玩膩了,就扔到一邊。我要是比玩具木馬或者木兵多一點感情,他們當然覺得奇怪!”

“別人也許是那樣,”我回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是那樣。也許我不該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大驚小怪來著:我對你的為人知道得太少。怎麼想就怎麼說,沒多加考慮。”

“我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矮小的女人說著便站了起來,兩臂一伸,顯示出她整個的身量。“你瞧!我是什麼樣子,我父親、我的妹妹、我的兄弟也就是什麼樣子。這些年我一直在為了我的弟弟妹妹而工作——很苦呀,考波菲爾先生——起早貪黑。我總得活著呀。我不做那傷天害理的事。要是那班沒心肝的人、殘酷成性的人,非要拿我開玩笑,我除了開自己的玩笑,開他的玩笑,開一切東西的玩笑,又能怎麼辦呢?要是有時候我這樣做了。”

這並非莫切爾小姐之過。

“我要是讓你那位偽善的朋友看出,我這個人身材雖然短小,腦瓜卻很靈活,”那個矮小的女人帶著嚴厲斥責的神氣衝我搖著頭,繼續說,“你想想看,我能從他那裏得到多少幫助多少善意呢?要是矮小的莫切爾(我的五短身材,年輕的先生,不是我一手造成的嗬),因為她的不幸,要高攀他或者他那一類人,你認為她那微弱的聲音何時才能讓他聽見呢?就算矮小的莫切爾是矮子裏頭最困苦、最愚笨的人,她也同樣要活下去;不過,巴結人的事我幹不了。靠那個掙飯吃,等於竹籃打水一場空。”

莫切爾小姐又坐回到護欄上,用手帕擦眼抹淚。

“我看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要真是這樣的話,就替我感謝上帝吧,”她說,“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就能承受這一切。無論如何,我為自己感謝上帝,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混下去,用不著對哪個人感恩戴德。我這樣混的時候,對那些出於虛榮扔給我一點這個或一點那個的人,我可以扔點肥皂泡作為回報。我要是能不為我的衣食費心,那樣對我自己自然更好,對別人也沒有壞處。要是你們這些巨人把我當作玩物,那就請把手腳放輕一些吧。”

莫切爾小姐把手帕放回衣袋的時候,一直聚精會神看著我,然後接著說下去——

“那會兒我在街上看見你了。你也許認為我腿短、氣也短,追不上你;可是我猜得出你從哪裏來,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跟來了。今天我來過一次了,但是那個好心的女人不在家。”

“你認識她嗎?”我問道。

“我聽人談到她的情況,”她回答,“是在奧默與喬姆商店裏聽說的。今天早晨七點我在那兒。那次我在客店裏看到你們兩個的時候,斯蒂爾福思說的那個不幸女孩子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嗎?”

她提出這個問題時,頭頂上的大帽子和牆上更大的那頂帽子同時擺動起來。

她所指的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我在腦子裏思索過好多遍了。我就把這話告訴了她。“希望一切魔鬼的老祖宗讓他遭殃,”那個矮小的女人,把食指舉到我和她的眼睛之間,說道;“那個壞透頂的底下人,更該千刀萬剮。我原來誤會了,認為你對那姑娘有著孩子氣的戀情呢!”

“我?”我重複道。

“真是孩子氣!真是孩子氣!”莫切爾小姐,一麵在護欄上前仰後合,一麵不耐煩地扭著手指頭喊道,“那我問你,你幹嘛那樣稱讚她,又是臉紅,又是心跳的?”

我不能對自己隱瞞確有其事,雖然我的原因與她的猜度大不相同。

“我知道些什麼?”莫切爾小姐又掏出手帕,每隔一小會兒雙手捧著手帕貼到眼睛上時,一隻小腳就立刻在地上跺一下。“我知道,他又阻止你,又甜言蜜語的哄騙你;我知道,你在他手裏軟得像團棉花。我不是離開你們出去過一會兒麼?就在那時,他手下那人對我說,那個‘乳臭小兒’(這是他送給你的綽號,你這輩子就永遠叫他‘白毛老賊’好啦)迷上了她,她也昏頭昏腦,有點喜歡他;但是他家少爺決意不讓他生出事來——那都是為他好,而不一定是為她好——因此他主仆二人才到這兒來。他這一番話,怎能教你不相信呢?我看到的是,斯蒂爾福思對她讚不絕口,用這個辦法撫慰你、哄得你快快樂樂!你是第一個提起她的。你承認對她有過一段愛戀之情。每次我當著你的麵提起她,你就熱一陣兒,冷一陣兒,臉上一陣兒紅,一陣兒的白。我隻能認為你是個閱世未深的紈袴子弟,幸好落到一個經驗豐富的朋友手中,他能控製住你,能夠為你的利益設想。除了這樣想,我還能有什麼別的想法嗎?哦!哦!哦!他們害怕我看出事情的真相來,”莫切爾小姐跳下護欄,一麵苦惱地舉著兩條短胳膊在廚房裏快步走來走去,一麵喊著,“就因為我是個小機靈鬼呀——要想在世上混下去,不機靈成嗎?——他們當時真把我蒙住了,我就把一封信傳給了那個不幸的姑娘。我完全相信,她跟利蒂默搭上了話,就從這封信開始。利蒂默是特意為這件事呆著不走的!”

聽完對這一些背信棄義行為的揭露,我站在那裏,眼睛直愣愣望著莫切爾小姐出神。她就在廚房裏走來走去,直走得喘不上氣來,這才回到護欄上,用手帕擦幹臉上的汗水,很長時間隻不住地搖頭。

“我從外地遊蕩回來,”她終於開了口,繼續說道,“考波菲爾先生,前天晚上到了諾裏奇。在那兒碰見那夥人,可其中沒有你,我就覺得奇怪,又見他們行動詭秘,行蹤不定,我就懷疑其中一定有鬼。昨天晚上我坐上途經諾裏奇的馬車,今天早晨到了這兒。哦,哦,哦!我來遲了一步!”

可憐的莫切爾小姐,哭過一通之後,渾身發抖。她在護欄上轉身麵向壁爐,把沾濕了的兩隻腳插進爐灰裏取暖,眼睛注視著火,活像一個大泥娃娃。我則坐在壁爐對麵一把椅子上,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中,眼睛也注視爐火,偶爾也望一望她。

“我該走了,”她終於說道,說著便站起身來。“夜深了,你不會不信任我吧?”

她提出這個問題時,我遇到的是她那犀利的目光,麵對這帶挑戰性的問題,我可不能十分坦率地說個不字了。

“說呀!”她既接受了我伸手扶她轉過護欄的好意,又若有所求似的仰望著我的臉說道。“假如我是個身材勻稱的女人,那你就毫無疑問,會信任我了,你說是嗎?”

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不由得感覺慚愧。

“你年紀還輕,”她點頭說,“還是聽別人勸告一句的好,就算那個人是個身高三尺的矮子、不入你的眼,你也要聽一聽。不要把身體的缺陷和精神的缺陷混為一談,除非有確鑿的證據。”

她這時已越過護欄,我也越過了我的猜疑。我對她說,我完全相信她的自我表白,我們兩個都做了奸詐之徒手中的工具。她對我表示了感謝,說我是個大好人。

“喏,我還有一句話,你可要聽仔細!”她正向門口走著,忽然轉身喊道,同時用狡詐的目光看著我,又把食指舉起來。“從我聽到’的,我有理由懷疑——我時刻豎著耳朵聽;我得給我的功能派用場呀——他們遠走海外了。要是他們有一個人一旦回來,隻要我還在世上,我一定比別人知道得快。不論我得到啥消息,一定立即告訴你。我如果想給那個可憐的女孩子效勞,那我就真心真意給她效勞。利蒂默屁股後麵小莫切爾跟著,比一條獵犬跟著還厲害!”

我觀察到與這句話隨之而來的神色,不覺暗暗對這話寄予厚望。

“你對我的相信,能像對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那樣就好,把握適度,”那個小矮子以祈求的眼神望著我說。“如果以後見我不是現在這樣子,而像你首次見我的時候那樣,那你就看一下,我是在跟何人在一起。你別忘了,我是個不能自助、自衛的矮子呀。你想一想,我幹完一天的活,在家裏和我一樣的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啥景象。那時候,也許你就不會對我無情了,看我難過,我一本正經,也就不認為奇怪了。再見吧!”

我同莫切爾小姐握手,我對她的看法改變了。我替她打開門,讓她出去。若把那柄大傘撐起來,教她穩穩當當擎在手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我達到目的。我看那柄大傘在雨中沿著街道一顛一顛漸行漸遠。雨水傾瀉下來,衝得雨傘歪向一邊,才看見莫切爾小姐掙紮著要把傘扶正。有一兩次,我衝出門外,想幫她,沒等我到近前,那柄傘像隻大鳥撲撲楞楞又往前走了,我隻能徒勞往返。我回到屋裏,睡覺,一覺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晨,佩戈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來跟我會合,我們一早就去了驛站票房,格米治太太和哈姆正在那兒等著為我們送行。

“大衛少爺,”哈姆趁佩戈蒂先生往車上捆行李的時候,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說道,“他這一輩子給毀了。他不清楚他要往哪去?他不知道前麵是什麼?我敢保證,他一定會在路上走呀,走呀,一直走到躺倒起不來,除非他找到他要找的人。我相信,你會好生照料他的,大衛少爺?”

“放心吧,我一定會照料他。”我說,真誠地和哈姆握了握手。

“謝謝你,你太好啦,先生。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大衛少爺,我這份工作報酬不低,我掙的錢沒處花。錢除了讓我活命,對我再沒有什麼用途。要是你能為我把這筆錢花在他身上,我幹起活來就有心氣了。話雖這樣說,先生,”他說到這兒,態度鎮定,聲音柔和,“你可別以為,今後我就不正經幹活,不再有多大力氣賣多大力氣了!”

我告訴他,我相信他絕不會那樣;我還勸他,說他目前要有獨身過日子的想法,但我希望,將來有一天他會不在獨身生活。

“不,先生,”他說,“那件事,對我來說,已成過去,那個空缺,沒人能彌補。但關於錢的事,你一定記在心上,因為我隨時都能給他積攢上一點。”

我一麵提醒他,佩戈蒂先生從他已去世的妹夫遺產中得到的那筆錢,雖然數目不大,但可源源不斷,一麵答應照他的囑托去做。於是我們互相道別。

我們到達旅途終點,頭一件事就是給佩戈蒂找一個寓所,在那裏她哥哥也好安一個床位。我們運氣很好,竟然找到了,很幹淨,租金也不貴,在一家雜貨鋪樓上,離我住的地方不遠。

我們把寓所租好後,我就到飯館裏買了點冷肉,和我的旅伴們到我住的地方吃茶點;此舉,我很遺憾地說,不僅沒得到克拉普太太同意,反而惹得她大為生氣。在這裏,我必須說一下那位太太的心態。她這樣生氣,那是因為佩戈蒂到這裏不到十分鍾,就掖起喪服,開始為我收拾臥室了。這一點,在克拉普太太看來,就是恣意妄為,而恣意妄為是她不允許的。

佩戈蒂先生在來倫敦的路上把他的計劃告訴了我,說他想先去見一見斯蒂爾福思夫人。他這個打算是我出乎意料的。我認為,在這一方麵幫助他,並居間調停,以使那位做母親的感情不會太難堪,乃是我的責任,於是當天晚上我就給她寫了信。我在信中婉言說了佩戈蒂先生的遭遇,以及我在他受的損害中應負的責任。我說,佩戈蒂先生雖是草民,但品格高尚,因此我不敢冒昧,希望她不要在他處於痛苦中的時候拒絕見他。我指定下午兩點是我們登門拜訪的時間,並親自把信交給早晨第一班郵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