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長途初登(3 / 3)

在約定時間,我們站在了門口——而今它將我屏之門外,在我看來,它已成為滿目蒼涼的一片廢墟了。

利蒂默沒露麵。我上次來訪時替他的那個相貌比較友善的女仆打開門,前麵帶路,引我們進了客廳。斯蒂爾福思老太太坐在那裏。我們一走進客廳,羅莎·達特爾小姐從房間一側翩然而至,站立斯蒂爾福思老太太後麵。

進門,我一眼就看出她已經從斯蒂爾福思那裏知道了他的行為。她臉色蒼白,臉上布滿憂思深慮的痕跡,這決非我那封信能導致的,何況對兒子的溺愛會讓她疑竇頓生,從而削減那封信的效力。此時,我比任何時候更覺得,他們母子二人很相像;即使我沒看見,但我覺出,我的同伴也察覺到這一點。

她在扶手椅上正襟危坐,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讓其動心。當佩戈蒂先生站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凝視他,他也同樣凝視她。羅莎·達特爾銳利的目光,一瞥之下,將我們盡收眼底。瞬間,沒有人說一句話。斯蒂爾福思老太太用手一指,示意佩戈蒂先生落座。他低聲說道,“太太,在您府上哪有我坐的道理。我還是站著自在些。”接著又是一陣寧靜,於是斯蒂爾福思老太太才開口說,“我是知道你為何到我這兒來的,我很抱歉。你對我有何要求?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麼?”

佩戈蒂先生把帽子夾在腋下,從懷裏摸出愛彌麗那封信,展開信,遞給她。

“太太,請你看這封信吧。這是我那外甥女寫的。”

她以同樣威嚴、冷漠的態度把信看了一遍——在我看來,她絲毫沒被信上的內容打動——看完之後,將信還給了佩戈蒂先生。

“她信上說,‘除非他把我以闊太太的身份帶回來,’”佩戈蒂先生用手指著信上那句話說。“我想知道,太太,他說的話算數不算數。”

“不能算數。”斯蒂爾福思老太太說。

“為什麼?”佩戈蒂先生說。

“那是不能的。那樣他就會沒麵子。你一定知道,她的身份比他低得多呢。”

“那就提高她的身份!”佩戈蒂先生說。

“她愚昧無知。”

“也許她並不是你說的那樣,”佩戈蒂先生說。“我認為,太太,她不是你說的那樣。當然啦,我是沒有資格對這種事說三道四的。不過,可以教她往好裏學嘛!”

“我本來不想把話挑明,既然你非逼我說不可,我隻好說了。別的不提,單講她那些出身卑微的窮親戚,就讓這件事成為不可能。”

“請你聽我說一句話,太太,”他平心靜氣地回答道。“你知道如何疼愛你的孩子。我也知道如何疼愛我的孩子。我愛她,勝過我愛我自己的親生女兒百倍。你並不了解丟掉我的孩子是什麼滋味。可我知道。如果能贖回我的外甥女,我寧願把全世界的財寶都扔掉(假如這些財寶都屬於我的話)。隻要能把她從這次恥辱中救出來,我們決不會再讓她遭受恥辱。這麼多年,她在我們這些人中間長大,我們把她當成命根子一樣看待,可是我們誰也不會再看一眼她那可愛的小臉蛋兒。我們甘心由著她去;我們能在很遠的地方思念她,也就滿足了,就當她是在異國他鄉,是在另外一個太陽和天空底下;我們甘心把她交給她的丈夫——或者她的孩子們——一直到我們都回到上帝麵前,大家都平等的時候。”

他那質樸而雄辯的言詞並非未產生效力。她雖依就保持一副驕傲神情,而她作答時,聲音卻顯得溫和了一點——

“我不作辯護,我也不作反駁。但很可惜,我不能不重複說,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婚姻摧毀了我兒子的事業和前途。決不許這樣的事發生,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補償的話——”

“我如今看到一張跟他很相似的臉,”佩戈蒂先生的目光堅定地逼視著她,打斷她的話。“那時他在我的船屋裏,在我的家裏,在我的火爐旁邊——哪裏他不去呢?——看著我,一副友好神氣,可事實上內藏著奸詐,一想到那張臉,我就想發瘋。如果跟他相像的這張臉,想拿金錢彌補我的孩子遭受的侮辱和毀滅,而不羞得通紅,那就和他一樣壞。我得說,既然這是一張女人的臉,那就更壞了。”

她臉色唰地變了,氣得臉都紅了;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說:

“你們在我和我兒子之間造成一道鴻溝,你用什麼來賠償我?你對孩子的疼愛,比起我對孩子的疼愛,那不算什麼?你們的分離,比起我們母子分離,什麼都不算?”

達特爾小姐輕輕碰她一下,耳語了幾句,但她置之不理。

“不,羅莎,不要插嘴!讓這個人聽我說!我的兒子,我活著就是為他,從他生下那天起就沒離開過我——可他一眨眼沾上一個窮酸丫頭,把我拋開了!為了她,他想方設法欺騙我,以此報答我對他的相信,為了她,把我撇在一邊!那種可恥的愛情,成了他對母親的責任、對母親的愛戴、尊敬、和感激的死對頭——他對母親的孝道應該在他一生中與日俱增,母子間的親密關係任何東西都不能挑撥的呀!難道這不是損害嗎?”

羅莎又試圖寬慰她,但依舊沒用。

“我說,羅莎,不要插嘴!如果他能把他自己的一切押在那個沒用的東西上,我也能把我的一切押在偉大的動機上。他想到哪裏去,隨他的便,我既然愛他,就保證他手裏不缺錢!他想用不見我的辦法製伏我嗎?他要是那樣做,可對他媽媽太不了解啦。如果他能放棄他的糊塗想法,我就讓他回來。隻要他不拋下她,無論他是死是活,那就別想到我麵前。隻要我還舉得起指頭說個不字,除非他和她一刀兩斷,否則我就不許他進家門。我一定要他知道這一點。我們母子間的分歧就在這裏,”她依然以開始的時候那種傲慢的、態度看著來訪的人,補充說,“這是損害我嗎?”

我聽著這位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就像是聽到她的兒子在頂撞她。我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剛愎自複的秉性,又在她身上看見了。我對他濫施的精力的認識,成為我對她的性格的認識,且認為,這母子二人的性格,在他們最衝動的時,表現是一樣的。

現在,她又恢複了以前的矜持,對我說,再說下去都是徒勞,她請求結束這次會晤。她顫巍巍地站起身,要離開客廳,這時佩戈蒂先生立即表示,她不必這樣。

“你不用擔心我會阻攔你,我沒有可說的了,太太,”他一邊朝門口走著,一邊說。“我來的時候沒抱任何希望,走時也不帶什麼希望。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像我這樣地位低微的人,到這來,原本就不指望討到什麼便宜。這個人家,在我和家裏人看來,真的太壞了,我沒法心平氣和,指望它給我啥好處。”

說完這話,我們走了;她站在她的扶手椅旁,宛若一幅華貴的人物肖像畫。

我們向外走的時候,必須通過一道鋪石的走廊,廊頂和牆壁鑲嵌著玻璃,葡萄藤攀援其間。此時葡萄枝蔓已經發綠,陽光充足,通向花園的兩扇玻璃門打開著。我們正行至門口,羅莎·達特爾悄無聲息走進來,衝著我說——

“你幹得好啊,”她說,“竟然把這個家夥帶到這裏來!”

憤怒和鄙夷都寫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變得陰沉,黑眼睛閃著火,雖然在她那張臉上,我也想不到出現這副尊容。錘子砸下的那條傷疤,像她平時激動起來那樣,明顯可見。我一看她,那條傷疤又像我曾經見過的那樣動起來,她便不假思索地舉起手拍打它。

“這個家夥,”她說,“是值得你帶到這兒來的人,是不是?你真是好樣的!”

“達特爾小姐,”我回答說,“你不能如此不講公道,指責我吧?”

“你為何要離間那兩個瘋子?”她回答說。“難道你不知他們兩個人都驕傲得成了瘋子嗎?”

“這是我的錯嗎?”我回答說。

“你居然說那是你的過錯嗎!”她反駁到。“那為何把這個人帶到這來?”

“他這個人可被人害慘了,達特爾小姐,”我說道。“你也許還不了解情況。”

“我知道詹姆斯·斯蒂爾福思,”她一隻手捂住胸口,好像製止胸中激蕩的怒火愈演愈烈似的,說道,“生了一顆虛偽的心,且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可是,對於這個人,和他那個卑微的外甥女,我有什麼必要去了解?”

“達特爾小姐,”我回答她說,“他受的傷害已經夠深了。你又加深了對他的傷害。在分別時,我隻有一句話奉告:你欺人太甚。”

“我沒欺負他,”她回答。“他們這夥人齷齪下賤,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他們一頓!”

佩戈蒂先生走了過去,一言未發,徑直走了。

“哦,可恥啊,達特爾小姐!”我義憤填膺,說道。“他無罪受辱,你怎能忍心再踐踏他呢?”

“我要把他們全踐踏在腳下,”她回答說。“我要拆掉他的房子。我要在她臉上烙上印記,給她穿上破破爛的衣服,趕到大街上去,讓她活餓死。如果我有權力審判她,我一定命令下去這樣懲罰她。吩咐下去?不!我要親手處治!我恨她。我要是能當麵斥罵她那可恥的勾當,為了這樣辦,我寧可走遍天涯海角她。即便我得一直追蹤到她的墳墓裏,我也會追下去。假如在她臨死的時,還有一句話可讓她得到安慰,而這句話隻有我知道,那我寧死也不把這句話說出來。”

我覺得她的話雖然激烈,卻隻能微弱地表達她心中的憤恨。即使她的聲音並沒有加大,反倒比平時低了,但她那股憤恨之情卻溢於全身。我見過各種發泄憤怒的情形,但她那種泄憤的形式我從來沒見過。

當我追上佩戈蒂先生時,他正滿腹心事往山下走著。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就對我說,他原來打算在倫敦做的事已經做完,因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問他將到哪裏去,他隻對我說,“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少爺。”

我們回到雜貨鋪樓上的寓所,在那我找了個機會,將他說的話對佩戈蒂又說了一遍。她反過來告訴我,他在早晨對她說過一樣的話。至於他要到啥地方去,她沒有我知道得多。不過她相信,他一定心裏有個譜兒了。

在這樣形式下,我可就不願離開他了,於是我們三人一起用餐,吃的是牛肉扒餅——這是佩戈蒂許多拿手的菜中的一道——我記得,這一次的牛肉扒餅特有風味兒,除了它自身的味道,還摻著從雜貨鋪裏冒上來的茶葉、咖啡、黃油、火腿、幹酪、新麵包、劈柴、蠟和核桃汁等等怪味兒。吃過後,我們在窗前坐了一個多鍾頭,但話並不多;隨後佩戈蒂先生站起來,拿出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放到桌子上。

他從他妹妹手裏接受了不非的一筆現款,作為他的那份遺產;我當時想,這一點錢怕是僅能維持他一個月的花費。他答應我,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他都會寫信告訴我;接著他便背起袋子,拿起帽子和手杖,跟我們道別。

“親愛的妹妹,我祝你一切順心,”他擁抱了佩戈蒂後說,“我也祝你萬事如意,大衛少爺!”他握著我的手說。“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外甥女。要是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回來了——不過,啊,那是不會有的事!——再不,如果我能把她找回來,我就把她帶到沒人能責備她的地方去,一直到死。要是我有什麼不幸,記住,一定要告訴她,說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還是跟原來一樣疼愛我那個孩子,我原諒她了!”

他不戴帽子,鄭重地說了這一番話;然後戴上帽子,走下樓梯。我們送他到門口。他在我們那沒有陽光的街角上獨自轉入一片紅光中,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