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斷,就我而言屬於自然的事,對其他許多人也必定是自然的,因此我就毫無顧忌地這樣寫:我與斯蒂爾福思絕交時,我對他的愛慕更甚於以往了。在發現他是個無恥之徒而感到的劇烈苦惱中,我更多地想到他的才華,憐惜他的優點,比起以往對他癡心相待的時候,更加嚐試那些本可以使其成為崇高偉大人物的才幹。雖然我痛切感到,這個真誠家庭遭受玷汙,我有無意中鑄成大錯的責任,但是我確信,一旦我與他麵麵相對,我肯定連一句責備他的話都講不出。我仍舊那樣深情地愛慕他——雖然他不再使我著迷——除了不懷有與他重修舊好的念頭,我居然仍舊溫情脈脈懷念我對他的那份癡情,我覺得,我竟然像心靈受創的孩子那般脆弱。與他重修舊好,我沒想過。我感到,像他感到的那樣,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我留給他什麼樣的回憶,我無從知道,——也許那些回憶輕如鴻毛,很容易被丟棄——但是我對他的回憶,卻像對一個死去的好友的回憶。
是的,斯蒂爾福思,你永遠從這部描寫世事滄桑的傳記中清除出去了!我的悲哀,也許會在世界末日大審判中為控訴你這個人作證;但我知道,我是決不會怒目而視,嚴詞譴責你的!
愛彌麗出走的消息不久就傳遍全鎮;當我第二天早晨從街上走過時,不斷聽見人們談論這件事。很多人罵她,有少數人罵他,對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未婚夫,大家隻有一種感情。在各類人中間,對處於苦惱中的他們,有一種尊敬之情,這尊敬中飽含著深情厚誼。漁民們清早在海灘上看見兩人緩緩散步的時候,大家紛紛讓路,三三兩兩站在那兒,為之扼腕歎息。
我在海灘上,離海不遠處,找到他們。即使佩戈蒂先生不告訴我,昨晚我走後他們一直坐到大天亮,也不難發現他們一宿沒睡覺。他們麵容憔悴;我仿佛覺得,一夜之間佩戈蒂先生的頭比之前垂得更低了。但是他們兩個都像大海一樣的嚴肅、穩重:這時大海鋪展在陰沉沉的天空下,無波無浪,但是海麵翻滾起伏,仿佛它是在靜臥中呼吸——在天邊,它與看不見的太陽發出的一道銀色光鏈銜接在一起。
“我們談了很多很多,少爺,”我們三個默默走了一會兒,佩戈蒂先生對我說道,“我們談了哪些事該做或不該做。現在有點眉目了。”
我無意中瞅了哈姆一眼,他正在張望海盡頭那一道亮光,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從我腦海裏閃過——並非他怒容滿麵,因為他沒有發怒;我隻記得他臉上是一副冷峻堅定的表情——一旦他與斯蒂爾福思狹路相逢,他一定會殺死他。
“我在這兒的責任,先生,”佩戈蒂先生說,“已經盡完了。我要去尋找我的——”他停了一下,然後用堅定的聲音接著說,“我要去尋找她。那就是我今後的責任了。”
當我問他要去什麼地方尋找她的時候,他搖搖頭,並問我明天是否去倫敦?我對他說,我今天沒去,是因為怕他有事要找我但找不到我;他若要我去,我隨時可以出發。
“我要和你一塊兒去,先生,”他回答。“如果你覺得明天合適。”
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哈姆,”他片刻又接著說,“他得繼續幹他現在這份工作,跟我妹妹在一起生活。那邊那一條舊船——”
“你要把那個船屋丟棄嗎,佩戈蒂先生?”我輕輕地插嘴說。
“我的崗位,大衛少爺,”他回答道,“不在這兒了。要是深沉的大海籠罩著黑暗,有船沉了,那就是那條船沉了。但是先生,我不打算丟棄那條船。決不丟棄它。”
我們又像之前那樣,默默地走了一會兒,然後他解釋道——
“先生,我隻希望,這條舊船不管春夏秋冬,不管白天黑夜,都保持原樣,保持她第一次見到時的老樣子。一旦她流浪回來,我不願意讓這個老地方顯出拋棄她的樣子,你明白麼,而是要招呼她,讓她越走越近,或許在風雨交加的天氣裏,讓她像一個鬼魂似的,從那扇舊窗戶向裏偷瞧一眼,看看火爐旁邊她的老座位。那時候,大衛少爺,也許隻看見格米治太太在那兒,她就可以顫抖著,放心溜進來;也許會讓她睡在從前的床上,在過去特別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她那疲倦的腦袋。”
雖然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
“每天晚上,”佩戈蒂先生說,“天一黑,就得把蠟燭放到那扇老玻璃窗前,萬一她看見了,它就好像說,‘回來吧,我的孩子,回來吧!’如果有敲門聲,尤其是晚上聽見你姑媽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你不要出去開門。讓你姑媽——而不是你——去迎接我那栽了跟鬥的孩子!”
他走到我們前麵一點,並在我們前麵走了片刻。在這期間,我又瞥了哈姆一眼,隻見他臉上的表情沒變,眼睛仍注視著天邊那一道亮光。我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用可能把熟睡的人喚醒的語調,呼喚了他兩次,他才聽見我叫他的名字。當我終於問他這樣專心想什麼時,他回答說——
“想我前麵的事,大衛少爺;想那邊。”
“你是說,想你前麵的生活?”我剛才胡亂朝海上指了一指。
“呃,大衛少爺,我也說不清那是怎麼回事。反正我覺得,我的結局好像就是從那邊來的”;他像大夢初醒似的望著我,臉上依然是那副冷峻堅定的表情。
“什麼結局?”我問道,剛才的恐懼感又盤踞心頭。
“我說不清,”他憂心忡忡地說;“我剛才在想,一切都是從這裏起來的——隨後結局就來了。不過這都過去了!大衛少爺,”他補充說,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臉色才這樣回答的,“你不必為我擔心,怕我做這做那,我隻是腦子亂成一鍋粥;好像什麼事都弄不明白了。”這就等於說,他失去了常態,精神崩潰了。
佩戈蒂先生停下來等我們,我們就趕上去,什麼話也沒再說。然而,對這一情景的記憶,和我之前的想法聯係在一起,時刻侵擾我,直到那不可挽救的結局在注定的時刻到來。
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了老船屋門口,便走了進去。格米治太太不在她專門待的那個角落裏悶悶不樂了,此刻正忙著準備早飯。她接過佩戈蒂先生的帽子,幫他擺好坐椅,說話溫柔、體貼,我真得另眼相看了。
“丹爾,我的好人,”她說,“你要吃好喝好,保持你身體硬硬朗朗,沒有好身體啥也幹不成。勉強吃點吧,這才是好人哪!要是我的撈糟使你心煩,”她是說她的嘮叨,“那就跟我說,丹爾,我改。”
格米治太太服侍我們大家吃過飯,退到窗下,仔細縫補佩戈蒂先生的衣服疊起來裝進一隻水手隨身攜帶的油布袋裏。一邊幹活,一邊像剛才那樣慢言細語——
“你要知道,丹爾,什麼時候,不論什麼季節,”格米治太太說道,“我都要待在這兒,一切都弄得合你的心意。我沒有多少學問,可是,你走了以後,我也要經常給你寫信,把信寄到大衛少爺那裏。也許你也經常給我寫信,丹爾,給我講一講你孤孤單單旅行的情況。”
“我恐怕,你就要一個人孤苦伶仃呆在這兒了!”佩戈蒂先生說。
“不,不,丹爾,”她回答說,“我不會寂寞。別為我擔心。我有很多事做,給你照料一個窩,”(格米治太太的意思是照料一個家),“等你回來——在這兒料理一個窩,等任何一個人回來,丹爾。在天晴的時候,我要像過去那樣坐在門外。不管哪一個回來,老遠就會瞧見我,知道我這個守寡的老婆子一直忠心耿耿等著他們。”
在短短的時間裏格米治太太簡直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是那麼忠心,那麼敏捷,知道什麼應該說,什麼應該不說,她是那麼忘懷自己,那麼關心別人的悲哀,我不禁對她肅然起敬。她每天做了那麼多的事!諸如槳、網、帆、桅、捕蝦籠和沙袋之類,要從海灘上搬回來,存放到場屋裏;海灘上的工人都願為佩戈蒂先生效力,況且凡出力者都可得到很好的報酬,因此那天幫忙幹活的非常多。盡管如此,格米治太太仍堅持要幹她力所不及的勞作。至於說她為自己的不幸而谘嗟哀歎,她仿佛把她的不幸忘得一幹二淨了。她既富於同情心,又保持著愉快而平靜的心態,這可真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令人驚奇的變化。發牢騷的事,絕對沒有。從早晨到黃昏,我幾乎沒見她說話口吃,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屋裏隻剩下她、我和佩戈蒂先生了,佩戈蒂先生因過分疲倦,倒頭睡著了,這時候,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抽抽搭搭哭起來;她把我領到門口說,“永遠祝福你,大衛少爺,你可要好好對他呀,他是個苦命的人哪!”說完,馬上跑到屋外去洗臉,好讓佩戈蒂先生睡醒以後,看見她手拿活兒,安安靜靜守在他身旁。簡而言之,那天晚上我離開船屋時,就把她看作佩戈蒂先生在痛苦時的支柱和靠山了。我從格米治太太身上得到教益及她向我展示的新經驗,雖百思難窮其味。
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我懷著悶悶不樂的心情,信步走過鎮上,在奧默先生鋪子門口停住,他女兒告訴我,奧默先生讓這件事搞得非常難過,沒抽煙就睡覺了。
“這個丫頭淨撒謊,心腸壞透了,”喬姆太太說。“她身上沒有一點好處。”
“別這樣說,”“這不是你的心裏話。”
“我就是這樣想的!”喬姆太太憤憤地叫道。
“不對吧。”我說。
喬姆太太頭向後一仰,想努力作出怒氣未消的樣子;但終難壓抑她的惻隱之心,不由得哭起來。我很年輕,這自不待言;但看到她同情的表示,我對她的看法有了好轉,認為她很適合做一個賢妻良母。
“她到底做什麼才算稱心呢?”明妮嗚咽著說。“她要到哪裏去?她會落個咋結果?哦,她怎麼對她自己、對他那麼心狠哪?”
我清楚記得明妮還是個年輕漂亮姑娘時的情景;我很高興,並且回憶起來充滿深情。
“我的小明妮,”喬姆太太說,“剛剛睡著了。夢裏還在想愛彌麗,嚶嚶地哭呢。小明妮想她想得哭了一整天,不停地問我,愛彌麗到底是不是個壞女孩?我能對她說什麼呢?愛彌麗在這兒的最後一個晚上,把一條絲帶從脖子上解下來,係到小明妮脖子上,把她的頭安放在枕頭上,一直守到她睡熟了。那條絲帶至今還係在小明妮的脖頸上。這也許是不應該的,愛彌麗是很壞,可是她們倆很有緣分,再說,孩子又不懂事!”
喬姆太太很煩惱,鬧得她丈夫出來照顧她了。我趁機離開,向佩戈蒂家裏走去。那時候,我的鬱悶比以前更甚。
佩戈蒂雖連日來憂思驚恐,徹夜不眠,卻仍不知疲倦,呆在她哥哥家中,打算第二天早晨再回她自己家裏。在佩戈蒂不能管家的時候,雇了一個老婦人,代為處理家務,所以現在這座房子裏,除我之外,就隻有這個老婦人了。我既然不需要她為我做什麼,就讓她早早去睡覺,這也正合她的心意;我在廚房火爐前坐了一會兒,把愛彌麗的事苦思冥想了一番。
我聯想到已故巴吉斯先生臨終的情形,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得一陣叩門聲,把我從五裏霧中喚回來。是一隻手在敲,而且叩打的是門的下部,似乎叩門人是個小孩子。
這叩門聲,仿佛是仆人誠惶誠恐地在顯貴人家的門上敲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很吃驚。我打開門;首先向下看,使我吃驚的是,隻看見一柄仿佛自己走動的傘。傘底下是莫切爾小姐。
如果,她放下傘來的時候(那柄傘,她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合不攏),露出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初次也即最後一次見她時的那副“輕薄”相,我可能不會客客氣氣接待她的。但是,她仰起臉來看我的時候,那表情是誠懇的;我從她手中接過雨傘(那柄雨傘之大,即使愛爾蘭巨人拿在手裏也不太方便),隻見她的兩隻小手互相擰著,顯出很傷心的樣子;我倒對她憐憫起來了。
“莫切爾小姐!”我朝街上四周掃了一眼之後(我並不清楚我想要看見什麼),說道,“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出了什麼事?”
她用那條粗短的右臂打了個手勢,讓我替她把傘合攏;急匆匆從我身邊穿過,走進廚房。待我關上門,手拿著雨傘趕上來時,發現她已經坐在火爐護欄的拐角上——那隻護欄很低,頂上有兩片扁平鐵板,可作放碟子之用——在鍋爐的陰影裏,身子前後搖擺著,像一個疼痛難忍的人似的,兩隻手在膝蓋上不停地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