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吧,先生,”他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慢慢念。不知道我能不能聽明白。”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我看著那封淚痕斑斑的信,開始念道——
“當你,在我天真的時候就愛我超過我應得到的程度的人兒,看到這封信的時,我已經去遠了。”
“我已經去遠了,”他慢慢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停下!愛彌麗去遠了。啊!”
“早晨——我就要離開我那可愛的家——離開我那可愛的家的時候——唉,我那可愛的家啊!——”
信上的日期寫的是頭一天晚上。
“——我是永遠不會回來了,除非他把我以闊太太的身份帶回來。過好幾個鍾頭以後,到了晚上,你才能看到這封信,但是看不到我了。噢,但願你知道我此時怎樣地撕心裂肺!但願我曾那樣委屈過的你、永遠不會饒恕我的你,能知道我此時是如何難過!我太壞了,信上不必提我自己。哦,你就想著我實在太壞,借此安慰你自己吧。哦,發發慈悲,告訴舅舅,就說我過去疼愛他,還不及現在疼愛他的一半。哦,把過去你們怎樣對我親、對我好、都統統忘掉吧——把我們打算結婚的事也忘掉吧——就當我小時候就死了,埋在什麼地方了。我祈求我棄之而去的上蒼,對我舅舅發發慈悲吧!告訴他,我過去對他的疼愛,不及我現在對他疼愛的一半。安慰他吧。愛一個能像我以前那樣對舅舅好的女孩,一個忠實於你、配得上你、一個知羞知臊跟我不一樣的好女孩吧。上帝保佑所有的人!我會常常跪下來為所有的人祈禱的。要是他不能把我以闊太太的身份帶回來,我無法為自己祈禱了,那我也要為大家祈禱的。我把我臨別的愛獻給舅舅。我把我最後的眼淚和最後的感激獻給舅舅!”
信上就隻有這幾句話。
我念完信許久,他仍然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我。我終於鼓起最大勇氣,抓起他的手,懇求他盡量克製自己。他回答說,“我謝謝你,先生,我謝謝你。”但是依舊木然不動。
哈姆對他說了一句話。佩戈蒂先生對於哈姆的痛苦是深切地感到的,所以便使勁兒握著哈姆的手;隻是,除此之外,他依舊和剛才一樣,沒有人敢打擾他。
漸漸地,他的眼睛終於從我的臉上移開,環視一周整個屋子,仿佛他從迷離的幻覺中醒過來了。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那個男人是誰?”
哈姆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突然覺得好像當頭挨了一棒。
“哪個人可疑?”佩戈蒂先生說,“他是誰?”
“大衛少爺,”哈姆請求道。“請你出去一會兒,讓我把必須說的話對他說了。少爺,這話不好讓你聽見。”
我又覺得當頭挨了一棒。我頹廢地坐到一把椅子上,什麼話也沒說,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要知道那個人是誰。”我隻聽見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前些天,”哈姆吞吞吐吐地說,“有一個仆人,不時地來這一帶轉悠。另外還有一個紳士,他是那個仆人的主人。”
佩戈蒂先生仍和剛才腳下紮了根似的動不了,但這時眼睛望著哈姆。
“昨天晚上,”哈姆再說,“有人看見那個仆人跟——跟咱們可憐的女孩——在一起。這一兩個星期,他一直藏在這一帶。人們以為他走了。大衛少爺,不要待在這兒!”
我覺佩戈蒂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那時候即使房子倒塌,壓在我身上,我也動不了。
“今天早上,天還沒有亮,就有一輛奇怪的馬車停在鎮外去諾裏奇的路上,”哈姆繼續說。“那個仆人到馬車旁,又走回去,然後又過去。在他又走到馬車旁時,愛彌麗和他在一起。車裏還有那個男人。”
“唉呀!”佩戈蒂先生說著,身子向後倒去,兩手伸向前,好像要把他害怕的東西推出去。“不必說,那個人是斯蒂爾福思!”
“大衛少爺,”哈姆斷斷續續的聲音叫喊道,“這不是你的錯兒——我絕不是在埋怨你——可是,他的確就是斯蒂爾福思,就是那個該死的壞蛋!”
佩戈蒂先生沒有喊叫,沒有流淚,沒有挪動一下,他好像又突然醒了過來,從牆角的釘子上取下他那件粗布大衣。
“搭一把手!我穿不上了,沒有氣力了,”他匆忙說。“搭一把手,幫我。唉!”有人搭手幫他穿上大衣,他說,“再把那頂帽子遞給我!”
哈姆問,他要上哪兒。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愛彌麗。我要把那條船砸沉了。如果我早看出他是個什麼東西來,我非在砸沉船的地方把他淹死不可,否則,這麼些年就白活了。”他發瘋似的伸出攥緊的右手說,“要是他坐在我麵前,我不把他淹死,那就把我砸死好了。要把他淹死,沒錯兒!”
“上哪裏去?”哈姆大吼一聲,擋在門口。
“上哪裏都行!我要走遍全世界找我的外甥女。我要把可憐的受屈辱的外甥女找回來。誰也別攔我!我要去尋找我的外甥女!”
“不能去!”格米治太太一步跨到他們中間,大聲哭喊著說道。“不能去,不能去呀,丹爾,像你現在這樣子,你可不能去!過一會兒再去找她,那也不晚呀,我的可憐的丹爾!如今這個樣子可不能去。你先坐下原諒我給你帶來的苦惱,丹爾——比起這個來,我受的那些別扭事兒又算得了什麼!——咱們談一談過去,想一想她和哈姆都是孤兒,我是個窮寡婦,是你把我們都收留下。談一談這些過去的事,丹爾,你的心就會軟下來,”她說著,把頭俯在佩戈蒂先生的肩膀上。“你的苦惱也就會減輕一些;因為,你是知道那句話的,丹爾,‘你們如此對待我最小兄弟中的一個,也如此對待我了。’這句話,在這個屋頂下,在這個我們棲身多年的屋頂下,絕對會應驗的!”
他這時變得很溫順;當聽見他哭起來時,我那顆負擔過重的心,找到了同樣的解脫,於是我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