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聲。
佩戈蒂先生說。“打起精神來,我的老嫂子!”(但是他卻背對著格米治太太,衝著我們直搖頭,顯然他發覺近來發生的事惹得她想起死去的丈夫來了。)“不要垂頭喪氣的!為了你自己,打起點精神來,看看是否有些稱心的事兒自自然然就來了呀!”
“我能有什麼稱心的事兒呀,丹爾!”格米治太太回答說。“我這個人,除了孤苦伶仃,就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
“不對,不對。”佩戈蒂先生安慰她說。
“對,對,丹爾!”格米治太太說。“我不配跟有人留錢給他們的人住在一起。任何事兒都跟我別扭。我還是離開這兒清靜。”
“呃,要是沒有你,我有了錢如何花呢?”佩戈蒂先生帶著埋怨的神氣說道。“你這是說哪裏話來?我如今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和我在一起嗎?”
“我就知道從前沒人肯留我!”格米治太太嗚嗚咽咽起來,“現在有人給我講實話了!我孤苦伶仃,老找別扭,怎麼指望別人需要我哪!”
佩戈蒂先生好像很吃驚,沒想到他說的話竟然被人這樣曲解了。他想要反駁,但佩戈蒂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並對他搖頭,他才作罷。他傷心地朝格米治太太望了片刻,又瞅了一眼那架老荷蘭鍾,站起身,剪掉燭花,把蠟燭放在窗台上。
“你瞧!”佩戈蒂先生高高興興地說。“你瞧哇,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微微哼了一聲。“又按照習慣,點起來了!這是為了小愛彌麗。你瞧,那條小路天黑以後不好走;隻要這個時候我在家裏,我就把蠟燭放在窗口上。你瞧,”佩戈蒂先生彎腰俯身向我,高興地說,“就可以達到兩個目的。愛彌麗就要說啦,‘總算到家啦!’她還要說,‘我舅舅在家裏呢!因為我要是不在家,蠟燭絕不會點亮。’”
佩戈蒂說道,“你真是個小娃娃!”
“喔,”佩戈蒂先生兩條腿叉開站在那兒,滿足地兩手上下搓揉著腿,一麵看看我們,一麵看看火爐,說道,“我很難說我就不是個娃娃。可是,看起來又不太像。”
“很不像。”佩戈蒂回答。
“是不像,”佩戈蒂先生大笑,“那就不要看嘛,隻去——隻去想好啦。我可不在乎這個!喏,聽我說呀。我上咱們愛彌麗那座精致的小房子去來著;我在那裏轉了又轉,我要是認為那些小玩意兒就是她本人,我就——我就是那個!我把那些玩意兒來回拿放,手輕輕地撫摸,就好像那是咱們的小愛彌麗。我動她的帽子什麼的時候,也是那樣輕手輕腳。要是有人碰那些東西,成心粗手笨腳的,我可不許——無論如何我也不許。這就是你叫作小娃娃的家夥,看樣子活像個老大的海刺蝟!”佩戈蒂先生說完,哈哈大笑,發泄他那種真摯誠懇的感情。
“這是我的一個看法,你瞧,”佩戈蒂先生又搓了幾下大腿,滿臉含笑說,“我能有這副樣子,那是因為,她還沒有我膝蓋高的那會兒,我就老跟她在一塊兒玩兒啦,我們扮成土耳其人、法國人,扮成鯊魚,扮成各種各樣的外國人——哦,天哪,一點不錯;還扮獅子、扮鯨魚,扮各種各樣叫不上名的玩意兒。你知道,我已經習慣了。嘿,再瞧一瞧這支蠟燭吧!”佩戈蒂先生說著,神采飛揚地向那支蠟燭伸出雙手,“我心裏明白,等她結了婚,出了門子,我就把蠟燭放到那兒,就像現在這樣。我晚上呆在家(唉,不管我發了什麼大財,不住在這個船屋裏,又能到哪裏去住呢?)但她不在我這裏,或者我不在她那裏時,我就把蠟燭放到窗台上,坐到火爐旁,裝作等待她回來的樣子,就像現在這樣。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小娃娃,”佩戈蒂先生說著,又大笑了一陣,“活像隻海刺蝟!嘿,在那時候,我一看見蠟燭冒火花,就自言自語地說,‘她在看它了!愛彌麗來啦!’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小娃娃,活像隻刺蝟!說曹操曹操到,”佩戈蒂先生忽然停止了笑聲,兩隻巴掌一拍,說道,“她果然來了!”
隻是,進來的隻有哈姆一個人。自從我進門以後,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因為他頭上戴的一頂大油布帽子遮住了半邊臉。
“愛彌麗呢?”佩戈蒂先生問道。
哈姆晃了一下腦袋,好像是說愛彌麗就在門外。佩戈蒂先生從窗台上拿起蠟燭,剪一剪燭花,放到桌子上,然後忙著捅火,這時候,一動未動的哈姆,忽然說道——
“大衛少爺,請你到門外來看看愛彌麗和我有什麼東西給你看?”
我們往外走去。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慘白像死人臉一樣的這叫我很吃驚,嚇了一跳。他連忙把我推出門外,然後把我們身後的門關上。門外隻有我們兩個人。
“哈姆,這是怎麼回事?”
“大衛少爺——”哦,他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為那顆破碎的心!
看到他那悲痛欲絕的樣子,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想,也不知道怕什麼。我怔怔地望著他。
“哈姆,可憐的好人!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大衛少爺呀,我那親愛的人——我心中的驕傲和希望——我為她舍命的那個人,我現在情願為她把命舍了的那個人——她走啦!”
“走啦?”
“愛彌麗跑啦!哦,大衛少爺,想一想她是如何跑的,我祈禱仁慈的上帝,寧願要了她的命,也不願意讓她毀了身子,毀了名譽!”
直到此刻,他那張仰視亂雲翻滾的天空的臉,他那不住顫抖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他那痛苦得抽搐的身軀,在我的記憶中,依然與那片荒漠的沙灘聯係在一起。他是黑沉沉荒原上唯一的物體。
“你是有學問的人,”他匆忙地說道,“你分得清對與錯,好與壞。我進了門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該怎樣把這事兒向他訴說呢,大衛少爺?”
我看見門動了,便本能地伸手去抓外麵的門閂,想爭取一點時間。可惜太晚了。佩戈蒂先生把頭伸出來;即使我活到五百歲,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他看到我們倆時臉上的變化。
我記得,當時屋裏一片悲泣哀號聲,女人們都圍在他身邊,大家都在屋裏站著;我手裏拿著一片紙哈姆給的,佩戈蒂先生,頭發亂蓬蓬,臉色和嘴唇煞白,背心扯爛了,鮮血點點滴滴從胸膛上滴下來(我想,血是從他嘴裏冒出來的),目不轉睛盯著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