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鳴蛩驚落梧桐,是在七夕(而非像眾人所說,到“雲階月地”方才轉而聯想到牛郎織女),因而“正人間、天上愁濃”,實際上也就是說:七夕,正是人間天上,愁情最濃的時候。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如定弦之音,此後所有弦音皆以為準。
以理論之,七夕牛、女相逢,該屬喜事。但從實情看,卻非如此。這或許也就如唐·李商隱所雲“相見時難別亦難”;或者這也就是李清照在詞中以“莫是離中”取代相會的原因,或者也就是詞人為什麼要以一個“難”字統領全詞的理由。
“關鎖千重”,是難;縱然天上地下、“浮槎”來去,終不能逢,尤難;“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則尤其是難。
而所有這些難,又都是當時現實的寫照:世事難料,親人難聚,故土難回,愁怨難平。
也惟其如此,此詞結句“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對於李清照來說,便不隻是心神不定、哭笑不能的一種寫照,它更是一種預感,是一個受盡磨難的詞人的預感或冥冥之中的覺悟:是天不憐人,想睛卻雨、求安卻風。
“莫是離中”是一句讖言,就如是年六月十三日李清照送明誠赴建康受命時所問的話一樣——
李清照《金石錄後序》雲:“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抱負,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
這一去卻成永別。
八月十八日,趙明誠卒於建康。
南歌子
徐培均《李清照集注》雲:“詞蓋屏居青州不久作。案:大觀元年(1107),清照24歲。據《宋史·趙挺之傳》及《宋宰輔編年錄》,是歲正月,蔡京複為左仆射,三月丁酉,趙挺之罷右仆射,癸醜,卒於京師,七月,追奪所贈司徒,落觀文殿大學士。於是全家徙居青州。於中航《李清照年譜》:‘按中國封建時代官吏,父母喪,例須離職回鄉守製,故明誠、清照相偕回青州當不遲於是年秋。’詞雲‘天上星河轉’,寫七月天氣,兼喻時局變化,家道中落。”可備一說,然似不切。
就詞之內容看,寫秋夜感懷、睹物思人,當屬南渡之後作品——其南渡後作品的一個最大特點是:雖隻是寫生活瑣事,但卻寄托著強烈的身世之感、隱含著深沉的故國之思——而將此首之“涼生枕簟淚痕滋”和“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及“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對讀,即顯似丈夫已逝。用陳祖美的話來講即:此“是一首悼亡詞。詞中的每一句,都與作者丈夫生前的情事有關”。
謹以此解,係年於宋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病卒後的深秋。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夜深了,銀河已經轉向西邊。在人間,家家戶戶都重簾低垂。星河:銀河。星河轉,是指秋夜銀河逐漸西移,至天亮時消失。《漢書·天文誌》:“日東行,星西轉。”
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獨自倚枕躺在竹席上,玉枕竹席涼意襲人,淚水打濕了枕席。起來脫下羅衣,不禁自言自語地詢問:夜到了什麼時辰?枕簟:枕頭和竹席。滋:多。聊問:姑且問問。或可解為自己心下估量,不必實在此問。夜何其:夜有多深,夜至何時?其:讀“基”,語助詞,表示疑問。《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宋·朱熹《詩集傳》解曰:“王將起視朝,不安於寢,而問夜之早晚曰:夜如何哉?”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因多年穿用,羅衣上繡製的翠綠的蓮蓬似乎變得比以前小了,金線已經磨損,所織成的荷葉似乎也變得稀少了。翠貼蓮蓬:飾在衣服上的綠色蓮蓬。細線縫連不見針腳曰“貼”。小:因磨損而顯小。金銷藕葉:用金或金色絲線做成的羅衣上的藕葉形狀飾物。
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以前和丈夫在一起,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夜,穿的也是這件羅衣,而今秋涼天氣如舊,金翠羅衣如舊,隻是人的情緒和心境,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情懷:情緒,心境。舊家時:即舊時。舊家,宋時慣用語,猶“從前”。“家”為估量之辭。
上片以“秋”為時、以“夜”為境:寫秋夜傷感,起筆宏闊,以天上星河與人間簾幕對舉,雖屬描述自然,卻也不能說不暗含著“牛女”之別、滄桑之慨——
就是此前不久的“七夕節”,詞人剛寫下《行香子·七夕》雲“正人間、天上愁濃”,“牽牛織女,莫是離中”,沒想竟成“讖言”;
一月後,丈夫便真的離去了……而今,又過了月餘,與丈夫實隔霄壤,卻又總以其在:丈夫在世時的情景揮之不去。夜不能寐,就想;想起就淚流滿麵,就回味“舊時”的一切並沉浸其間,以致“起解羅衣”之際,仍由不得會像以前那樣“聊問夜何其”。
於是,詞之下片即以“羅衣”為主體意象,上承和衣而臥(“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下啟審視羅衣(“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評說羅衣(“舊時衣”),觸物傷懷,極寫物是人非、曾經滄桑之歎。尤其是“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凡一十六字,連用三個“舊”字、三個“時”字,可謂“看似平淡實奇崛”,將自己淒涼孤寂的處境及懷念親人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全詞一如前人所說“反反複複,字字悲咽”,堪稱脈絡清晰,結構精巧,匠心獨運。
憶秦娥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雲:四印齋本《漱玉詞·補遺》題作《詠桐》。按《全芳備祖》各詞收入何門,即詠何物。惟陳景沂常多牽強附會。此詞因內有“梧桐落”句,故收入梧桐門,實非詠桐詞。
所詠何物,仲聞先生未究,倒是陳祖美提出:“此首寫作背景與《南歌子》相同,均為悼亡之作。”並雲:
此詞舊本或題作《詠桐》,或將其歸入“梧桐門”。這是隻看字麵,不顧內容所造成的誤解。也可以把這種誤解叫做“見物不見人”,因為此處的“梧桐”是作為“人”,也就是趙明誠的象征。在《漱玉詞》中,作者的處境及其丈夫的生存狀態,往往從“梧桐”意象的豐富多變的含義中體現出來……
對此,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強調雲:此詞黃本列為“建炎元年南渡以後之作”,並校雲:“下片詞筆較弱,姑存之。”陳祖美則以為作於建炎三年(1129)深秋趙明誠病卒後,並稱之為悼亡詞。皆非是。細玩詞境,乃鄉村景色。據明誠青州仰天山羅漢洞題名:“餘以大觀戊子之重陽,與李擢德升同登茲山。”比為大觀二年(1108)重陽,時值晚秋,北方早寒,正梧桐葉落之際,而南望青州附近,亦有“亂山平野”。故知此時明誠方出遊,而清照登高懷遠賦此詞也。
縱觀徐說,猶似證據不足,況徐言祖美之說“非是”,卻又未觸及陳說要害,未能消解陳說所提“證據”。陳祖美的“證據”為:
下片的“西風”,其深層含義是指金兵。據記載,在南宋初年,每當秋高馬肥之時,金兵便進行南擾、東進之攻勢。在李清照看來,就像自然界的西風吹落梧桐一樣,趙明誠的謝世與時局和金人的催逼有關。所以“西風”句就是以梧桐的飄落喻指趙明誠的亡故。
此詞中特別值得玩味的是“梧桐落”二句。因為在古典詩詞中,桐死、桐落既可指妻妾喪亡,亦可指喪夫。前者如賀鑄《鷓鴣天》(又名《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後者如《大唐新語》:“定安公主初降王同皎,後降韋擢,又降崔銑。銑先卒,及公主薨,同皎子繇為駙馬,奏請與其夫合葬,敕旨許之。給事中夏侯(金加舌)駁曰:‘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逮乎再醮,琴瑟兩亡。’”
陳說是。故仍趨步,將此首係於建炎三年(1129)暮秋。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登臨高閣,憑欄遠眺。遠山蜿蜒起伏,原野平坦空闊,被昏暗的雲煙籠罩著。臨:在這裏含兩層意思:既有登臨之意,亦有居高視下之意。亂山:參差的群山。平野:空曠的原野。煙光:雲氣。薄:昏暗。
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烏鴉歸巢了,淒涼的鴉叫聲消逝了,秋日黃昏,遠處又傳來陣陣號角聲。棲鴉:傍晚歸巢的烏鴉。暮天:黃昏。角:軍號。又稱畫角,形如竹筒,本細末大,以竹木或皮革製成,外形彩繪,故稱。古時軍中多在拂曉及黃昏時吹響以報時。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香燃盡了也懶得再去續,杯裏的殘酒也不想再喝,心緒糟透了;這樣的時候,偏偏西風勁吹,催得梧桐葉都凋落了。斷香殘酒:即香斷酒殘。催襯:這裏亦為“催促”之意。亦有解:催襯:通“催趁”,宋時口語,猶催趕、催促。催,催促;促使。襯,幫襯,相幫。宋·嶽飛《池州翠微亭》詩:“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情懷惡:心情很不好。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桐葉飄零,還是這樣悲淒的秋色,還是這樣的愁苦、寂寞。又還:還是。“又”和“還”均表重複之意,兩詞連用,是為了加重語氣。另有將“還”解作“回到,複歸”者,亦可。
此首自可看作悼詞,而且所悼非一,而是有二:一是憑吊半壁山河,二是祭奠已故之人。因而詞風也就同李清照夫死後其他的作品一樣,於婉約本色中添加了沉鬱、蒼涼及粗放之氣。
上片寫登閣所見所聞:“亂山平野”,一個“亂”字,顯然不隻是說山亂,更道出詞人之心亂,既懷河山殘破之痛,又懷家亡夫死之悲,可謂憂心如焚,欲咬牙碎;加之“煙光薄”(暮靄沉沉、落日慘淡)、“棲鴉歸”(人不能歸)、“暮天聞角”(更顯空曠悲涼),當真是不忍看、不敢想、不堪聞。
下片寫居家所為所感:“斷香殘酒情懷惡。”一個“惡”字,呼應上片之“亂”,既將詞人登高望遠的抑鬱、聽鴉噪角鳴的悲涼以及借酒澆愁的無奈和淒苦串成一線,又啟下邊對外界之惡的指控(即是丈夫身死之因),對身世之惡的長歎:“梧桐落”,一如陳祖美所評,跟《念奴嬌》之“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及《鷓鴣天》之“梧桐應恨夜來霜”自非同日而語,顯是悼亡;而“又還秋色,又還寂寞”,則無疑是說詞人遭遇悲秋已非一日、更非頭遭,或也可用靳極蒼先生所評曰:說出了詞人對秋色帶來的寂寞既厭惡又畏懼的心理。“又還”二字的時間,既包括有過去,又預示著將來的“寂寞”,哀哀欲絕!
孤雁兒並序
此首似在詠梅,實是悼亡。原載《梅苑》卷一。四印齋本《漱玉詞》調作《禦街行》。
“孤雁兒”,原本作“禦街行”,因無名氏詞中有“聽孤雁聲嘹唳”句(《古今詞話》載變格詞雲:“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雲淡碧天如水……”),遂又名。有論者雲:詞人不取原名而取又名,蓋亦以自況也。是。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此為悼亡詞,據《金石錄後序》,趙明誠於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卒於建康。本年冬,《梅苑》編成,將此詞收入。詞雲“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係指笛曲《梅花三弄》而言,並非確指春日。詞當作於明誠卒後不久也。
針對《梅苑》收錄此詞,陳祖美曾作如下說:
它就是王灼《碧雞漫誌》卷二所說的,其友黃載萬(名大輿)“所居齋前,梅花一株甚盛,因錄唐以來詞人方士之作,凡數百首,為齋居之玩,命曰《梅苑》”。周輝《清波雜誌》卷一亦雲:“紹興庚辰(1160),在浙東得蜀人黃大輿《梅苑》四百餘首。”此書卷首的編者自序稱輯錄於己酉(指宋建炎三年,1129)冬。所錄悉為詠梅之詞,起於唐代,止於北宋末南宋初,共十卷。這裏有一個明顯的問題,即李清照的這首《孤雁兒》和另一首含有悼亡之意的《清平樂》詞,均被收入《梅苑》。收有李清照悼亡詞的《梅苑》,不會是成書於己酉之冬的黃氏原編本《梅苑》。因為趙明誠卒於己酉之秋,李清照忙於他的後事,又大病僅存喘息,不大可能馬上去作悼亡詞。退一步說即使當年秋冬所作,又怎能在兵荒馬亂之中,長江上遊已不通航的情況下,李清照在江、浙一帶所作的詞,立即傳到四川黃大輿的手中呢?況且這兩首詞不僅是李清照痛定思痛之作,甚至還帶有對她一生遭際的總結之意。所以必然是時隔數年或多年以後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