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臨江仙

此首《花草粹編》卷七、《曆代詩餘》卷三十八皆作李清照詞。《梅苑》卷九作曾子宣妻(即魏夫人)詞,然《樂府雅詞》魏夫人名下未收此詞。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從《花草粹編》題作《梅》,雲:“他本俱無題。”又雲:

四印齋本《漱玉詞》注:“此首疑亦有偽,似借前《臨江仙》詞模擬為之者。”趙萬裏輯《漱玉詞》雲:“案《梅苑》九引作曾子宣妻詞,《樂府雅詞》下魏夫人詞不收。以《草堂》所載前闋自序證之,自是李作無疑。王鵬運雲:借前調模擬為之者,蓋未之深考也。”按此首泛詠梅花,情調與另一首完全不同,未必同時所作。《樂府雅詞》下李詞亦未收此首。《梅苑》以此首為曾子宣妻詞,《花草粹編》以為李易安詞,俱不詳所本,存疑為是。

這裏,我想說的是,既是“酷愛”“深深深庭院”這樣的句式、因而“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便不必同內容、同“情調”,感今懷舊也好,吟詠梅花也罷,都是可以的。

這不是“存疑”的理由,可作“理由”的倒是:此首確是前首《臨江仙》和另首《翤人嬌》的“拚湊”——

詞之開首兩句“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與前首同自不必說,“為誰憔悴損芳姿”則無疑也是“誰憐憔悴更凋零”的“克隆”;而“發南枝”、“玉瘦檀輕”、“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又分明是由《翤人嬌》中“南枝可插”、“玉瘦香濃,檀深雪散”,“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化來……如此,全首便基本上全由前《臨江仙》和《翤人嬌》合成,說是偽托之作,似乎並不過分。

然而,即使如此,也仍是可以解釋的:因是喜他句而仿其作,自不必太重原創,將自己寫過的句子或意思拿來組合成篇,亦是說得通的。

況據徐培均言,在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輯、勞權手校《漱玉詞彙鈔》中,前首的自序,本是在此首之前的;在《曆代詩餘》卷三十八,此首則置於“雲窗霧閣常扃”一首之前,署“宋媛李清照”……如是,將前首定為李作,而將此首存疑或不錄,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故仍以李清照效法歐陽修《蝶戀花》所作的數闋《臨江仙》之一係之。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庭院深深,究竟深到什麼程度?高樓深院,居然阻隔了春的消息。春遲:春已遲暮。而詞人卻因幽居深院,渾然不知。

為誰憔悴損芳姿。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昨夜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向南的梅枝開花了。早上起來一看,卻見花已憔悴,也不知它是為誰而損傷了自己的芳姿。清夢:不濁之夢,好夢。南枝:向南的樹枝。因向陽,所以先開花。

玉瘦檀輕無限恨,南樓羌管休吹——南枝的梅花萎蔫,而最早開花的檀香梅,則更是花落枝輕,看它們那樣子,該是懷有無限的怨恨。因而請南樓上遊賞興濃的人們不要再吹羌笛了,不要再給梅花添加愁緒。玉瘦檀輕:形容梅花開始萎謝。玉,喻白梅。瘦,萎謝。檀輕:“檀”喻指深黃色之檀香梅,為梅中最早開花者,故白梅萎謝時該已花朵無存,枝即“輕”也。宋·範成大《範村梅譜》:“(臘梅)凡三種……最先開,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濃,名檀香梅。此品最佳。”南樓:《晉書·庾亮傳》:“(亮)在武昌,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樓,俄爾亮至,諸人將起避。亮徐曰:‘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複不淺。’”這裏用“南樓”取其遊賞興濃之意。唐·李白有詩雲:“清景南樓上,風流在武昌。”羌管:即羌笛,因笛出羌族而名,笛曲中有《梅花落》曲,哀怨淒婉。唐·杜甫有詩雲:“樓高欲愁思,橫笛未休吹。”

濃香吹盡有誰知,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如果你們仍要吹羌笛,吹《梅花落》,那梅花的香味也會蕩然無存,可你們有誰知道呢?暖風春日,千萬別趕到杏花開放的日子,讓梅多開一些時候吧!遲日:春日。王仲聞注雲:舒緩之日也。《詩經·豳風·七月》篇“春日遲遲”,日行舒緩,言春日長也。唐·杜甫《絕句二首》:“遲日江山麗。”也:語助詞,無實意。別到:不要到,即怕其到了之意。也有人解“別”為“另”。肥:指盛開。

詞借落花以寫逝水滄桑之感。寫花寫人,花人合一。

一如前詞,此首亦是以“歐陽公《蝶戀花》”首句“庭院深深深幾許”起句,而且同樣是渾化無跡。“雲窗霧閣春遲”,與前首“雲窗霧閣常扃”僅差兩字,卻又別有境界,語非同日——“常扃”言門緊閉,總的來說是客觀敘寫。“春遲”卻無疑是主觀感受,是詞人在上片中特意強調的“矛盾”之一:“春遲”,並不是“姍姍來遲”,因為就客觀現實而言是“春已遲暮”(下邊提到的梅謝可證),隻是因為庭院太深了,雲窗霧閣,竟隔斷了春的消息,令幽居深院的詞人渾然無覺,以致還以為春來遲了。也正是因為這個錯覺,便有了第二個“矛盾”,即“夢”和現實的矛盾:“夜來清夢好,應是發南枝。”結果第二天醒來一看,卻不是“花發”而是“花謝”,以致令詞人不得不感慨道“為誰憔悴損芳姿”,這一設問,本是該放在“發南枝”之後的,但詞人卻有意將之倒裝而置於“夜來”之前,實際上既是為了突出詞人之“問”,也是有意給讀者閱讀造成一種滯澀之感,因為這種不通暢的感覺,本是詞人創作時的感覺。

詞之下片,詞人則將梅花和人融為一體敘寫,貌似寫花,實是寫人:“玉瘦檀輕無限恨。”——梅之“恨”實是人之恨:“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憐梅則是憐己:“暖風遲日也,別到杏花肥。”全詞以此結拍,可謂言盡而意不盡。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才使論者有了多種解釋:比如“恨‘暖風遲日’因見梅花芳姿調損就絕情絕義,另尋新歡,去向那盛開的杏花獻殷勤”(侯健、呂智敏《李清照詩詞評注》);比如“意謂春風離梅而去,卻掉頭(‘別到’)吹拂杏花,遂使之‘肥’!”(陳祖美《李清照詞新釋輯評》)也比如筆者之以為:“暖風春日,千萬別趕到杏花開放的日子,讓梅多開一些時候吧!”

我之所以如此解,一是因為這樣可能更接近清照做人為文——她隻是憐愛梅花,想讓梅多開些時日,這和杏花肥瘦有關(時序更迭),但和杏花本身無關,所以李清照自不會有憐梅花而恨杏花之意——再就是從詞之謀篇而言,這樣解釋似更能使上下片布局勻稱:上片寫兩個“矛盾”,下片發兩個“祈使”:一是對南樓上遊興正濃的人說“羌管休吹”;一是對“暖風遲日”說“別到杏花肥”。

行香子

七夕

此詞原載《樂府雅詞》卷下,題作《七夕》。當寫於建炎三年(1129年)月。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黃本卷三係此詞為“建炎元年南渡以後之作”,恐非是。陳祖美雲:“此首或作於崇寧三四年間(1104—1105)。當時廷爭之情景,活像被人蕩來蕩去的秋千,又酷似兒童玩的蹺蹺板。此詞當是有感於這種政治上的翹翹板運動而作。”可備一說。案:據王仲聞《李清照事跡編年》,崇寧三年(1104)夏六月重定黨籍,元祐黨人被刻石朝堂。蔡京奉詔書“元祐”奸黨姓名進呈;九月,趙挺之至光祿大夫、中書侍郎除門下侍郎。崇寧四年春三月,趙挺之除尚書右仆射(右相),夏六月罷相。崇寧五年春正月乙巳,毀“元祐黨人碑”,丁未,赦天下;庚戌,敘複“元祐”黨人。可見二三年間政界風雲變幻,陰晴不定。蓋本年七夕作此詞,譏切時政。

徐、陳之說似有道理,但細究詞意,“天上愁濃”、“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莫是離中”……卻又是蹺蹺板似的廷爭所不可能引發或者對應的。況此間變幻,雖有公公起落可令李清照心生“譏”意,但畢竟還有乃父獲赦而使之不可能去“譏”(朝廷兒戲也罷,父親受冤也罷,但這樣一個結果,對李清照來說必定還是屬“喜”)。所以,還是得到李清照的親身經曆中尋找原因。

建炎元年(1127,即靖康二年)二月,金兵攻陷汴京,徽、欽二帝被虜。三月,明誠奔母喪至江寧。十二月,載書十五車,李清照離青州南渡,由此而開始了國破家亡、流離失所的痛苦生涯。二年(1128)春,李清照抵江寧。三月上巳召親族,清照寫《蝶戀花》(詞雲:永夜厭厭歡意少,空夢長安)。九月,明誠起知建康府。十二月,金人犯青州,明誠、清照所留青州文物盡毀。三年(1129)春三月,趙明誠罷守江寧,具舟西上;五月至池陽(今安徽貴池),被旨知湖州(今屬浙江);六月十三日,明誠和李清照告別,隻身赴建康受命(途中不幸染疾,八月十八日卒於建康)。

縱觀史實,在不足兩年半的時間裏:金兵節節進逼,可謂“驚落梧桐”、“天上濃愁”;李清照隨趙明誠,由江寧“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夏五月,至池陽”(《金石錄後序》),真的是“浮槎來,浮槎去”、“關鎖千重”;而池陽方駐,明誠又不得不建康負命,官職忽罷忽召,人忽來忽走,也真是總在“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細讀全詞,似也多有滄桑之感、烏江之慨,渾不似二十二三歲的閨怨清愁。再者,此詞同能夠確認為這一時期的其他作品相比較:“寒日蕭蕭”、“永夜厭厭”、“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知易水寒”、“相逢各自傷遲暮”……也確是情、意切近,氣脈融通。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蟋蟀在草葉上鳴叫,寒意瑟瑟,讓梧桐驚悸不已,落葉飄零。這時候,天上、人間,都籠罩在一片深愁之中。蛩:即蟋蟀。《埤雅》:“蟋蟀隨陰迎陽,一名吟蛩。初秋生,得寒乃鳴。”驚落梧桐:擬人化寫法,意即梧桐聽到蛩鳴,因驚懼而驟然葉落。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牛郎、織女就在天上,他們為重重關鎖阻隔著。雲階月地:以雲為階,以月為地,指天宮。唐·杜牧《七夕》:“雲階月地一相過,未抵經年別恨多。”關:關卡,要道。鎖:封鎖,關閉。千重:千層。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縱然能乘著往來於天上人間的木筏來來回回、苦苦追尋,也不能相逢。浮槎:傳說中往來於天河、海上的木筏。西晉·張華《博物誌》卷三:“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者,年年八月,有浮槎來去,不失期。”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喜鵲架起天橋,一年才有這麼一次,想來牛郎織女的離情別恨,是難以說盡的。星橋:銀河之橋,即傳說中的鵲橋。傳說每年農曆七月初七晚上,有喜鵲在銀河上搭橋,讓牛郎織女相會。唐·李商隱《七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經年:每經過一年。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今晚剛剛相會的牛郎織女,莫非是又在別離之中?要不然,為什麼一會兒晴朗、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刮風?牽牛織女:二星宿名,又是神話中的兩個人物。牽牛:俗稱牛郎星,位於銀河之東。織女:即織女星,是天琴座中最亮的一顆星,位於銀河西,與牽牛星相對。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維。天帝怒,責令歸河東,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莫是:莫非是。甚:正,正當,正值。霎兒:齊魯方言,刹那間,一會兒。

借寫牛郎織女之苦,訴說人間生離之痛。天上、人間,一樣的愁濃。牛郎織女,或者也就是李清照夫婦的化身,一樣的命運,一樣的苦痛。

全詞以“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起句,一如世人所言,確實是從秋聲秋景落筆,暗示人間悲苦和主人公處境的淒涼;但世人所言,卻也的確沒有說夠。因為這悲苦實際上也是天上的悲苦,身處淒涼之境的也不隻是主人公,還有織女、牛郎,甚至是“蛩”。

今人劉瑜曾隻眼獨具,提問曰:萬籟聲繁,作者何以選取“蛩”鳴?這一問問得好,不僅僅隻是問出了她自己想說的——因為“蛩”,蟋蟀,又名促織,這與織女的辛勤勞作密切聯係起來——而且也問出了我們應該說的:

其一,《埤雅》雲:蟋蟀“得寒乃鳴”,而詞人又何嚐不是“得寒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