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陳祖美之言在理,原編本《梅苑》顯不可能收錄此首,因而不能以此作為係年的根據;但反過來說,卻也不能因周輝所得之《梅苑》收錄此詞,便引以為證,否定它可能作於原編《梅苑》成書前一兩月、甚或同時。換而言之,此首果為後人加入原編《梅苑》,那也是因為將其加入《梅苑》者同徐培均看法一樣,認為此首當作於“明誠卒後不久”。

為什麼不能“久”呢?因為“悼亡”。

說此首為悼亡詞,現在好像並無爭議,因為詞中不僅有“悼亡之意”,而且有悼亡之“語”——即“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說是悼亡之語,也就是說此語類乎現在所說的“你走了,讓我們怎麼辦呀”,是悼詞。悼詞當然不一定隻能在追悼會上說,卻又畢竟是有時間限製的,這個限製,就是新亡。什麼算新亡,似無定論,但就相關風俗、傳統看,或為三月(百日),或最長也不能超過周年吧。“腸斷與誰同倚”,便隻能是這段時間裏說的話,否則,“時隔數年或多年以後”還說此語,那就不是“悼亡”,而是說想“再婚”了。

順便再說說“大病僅存喘息,不大可能馬上去作悼亡詞”,此說似有道理,卻非道理。因為李清照的“悼亡詞”絕非擺開架勢、苦思冥想“作”出來的:情之所至,血淚為詞;況“大病”、“悼亡”、“作詞”之對於夫亡,無疑是一體的,是夫死所引發的整體“反應”,不能斷言因“詞”而“病”或因“病”而“詞”,同時卻也不能斷言“病”不能“詞”、不可“詞”。

故以為,此首還是係於建炎三年(1129)初冬為宜。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世上人所作有關梅的詞,一下筆便很庸俗。

予試作一篇——我試著寫了一篇。予:我。

乃知前言不妄耳——才知道前邊的話不過分。不妄:不過分。耳:語氣詞。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早晨睡醒起來,心情很不好,說不完,道不盡。藤床:用藤條製成的床。宋·朱敦儒《念奴嬌》:“照我藤床涼似水。”紙帳:用藤皮繭紙做成的帳子,紙上常畫梅花,故亦稱梅花紙帳。宋·朱敦儒《鷓鴣天》:“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無佳思:意謂心緒很壞。思,心緒。

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沉水香燃盡了,卻無心再續,香爐冰冷,就像要與我清冷如水的心境為伴似的。沉香:一種名貴的香料,又名沉水香。脂膏凝結成塊,入水能沉,故名。斷續:停止添加。續,添加。“斷續”一作“煙斷”。玉爐:香爐的美稱。情懷如水:指心境像水一樣清冷。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梅花落》又一遍遍響起,梅花心中包蘊的深情厚意,都被這淒涼的笛聲驚碎。笛聲三弄:古笛曲有《梅花落》,多用笛或簫吹奏,因有三疊,故稱《梅花三弄》。弄,撥弄,彈奏,吹奏;“弄”又為樂曲單位,指樂曲的一段或一支。這裏的“三弄”妙在用詞模糊,既可理解為連續吹笛,也讓人聯想到《梅花落》或《梅花三弄》。梅心驚破:梅蕊因聞笛聲而被驚破。“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即“驚破梅心多少春情意”。注者多將“梅心驚破”解為“實指梅花開放,此為擬人手法”、“梅蕾因受笛聲驚動而綻開”,“一聲笛曲,催綻萬樹梅花,帶來春天的消息”……顯然既不合情理,也不合此詞意境。“梅心”,在這裏還是理解為“梅之心”為好:梅也是有“心”的,是有情有義的。“梅心”即人心。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就在這令人感傷的時候,偏偏又響起淅淅瀝瀝、淒淒切切的風雨聲,讓人更加淚流不止。蕭蕭地:指風雨淒切之聲。地,語助詞,無實意。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吹簫人飄然而逝,隻留下空蕩蕩的小樓,又有誰能與我在一起呢?沒人了,這不能不令我肝腸寸斷!吹簫人去:用弄玉、蕭史典,以蕭史喻趙明誠,以“吹簫人去”,喻明誠去世。《列仙傳》:“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至其屋。公為之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玉樓:樓之美稱。唐·李商隱《代應》:“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又空。”腸斷:形容傷心到了極點。《世說新語·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餘裏,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唐·李白《長相思》:“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同倚:在一起。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折了一枝梅花,人間天上,卻再也沒個人可寄。一枝折得:折了一枝梅花。此句及以下兩句,乃化用南朝梁·陸凱贈梅與範曄的故事:陸凱當年思念遠在長安的友人範曄,曾從江南遙寄一枝梅花並作《贈範曄》詩:“折梅奉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堪寄:可寄。堪,可,能。

詞之上片開門見山,傾訴寡居異鄉之淒苦:“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可謂孤寂無奈,語淡情苦;“沉香斷續玉爐寒”,則使人想起《醉花陰》中的“瑞腦銷金獸”,然一“寒”字,突現出環境淒冷與心情之痛,尤讓人頓生今非昔比之歎。人去樓空,寒爐為伴,心涼如水……寂寞、悲苦之情本已漸顯沉痛,偏偏窗外《梅花落》的笛聲又起,“梅心驚破”,人心尤碎,“多少遊春意”,看似傷春,實是懷人,是《梅花落》所激起的對亡夫趙明誠的憶念,是刹那間湧上心頭那些溫馨、因而此刻更令人感傷的往事。這種懷想,其實後來便成為詞人情結,以致多年以後,仍多次顯現在《永遇樂》等等詞中:“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多少春情意”也好,“春意知幾許”也罷,顯然並非“設問”於人,因為“多少”、“幾許”之所指,實是李清照夫婦共同經曆的往事,因而亦即是惟有趙明誠和詞人自己能夠說清的“問題”。而今無人能答,這不能不令詞人淚如雨下、悲痛萬分。

於是下片由“雨”寫起——“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是雨催淚下,是淚流如雨,是外境與內心互為因果、悲愁一體。而所有這一切,隻是因為“人去”——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如詞人之祭明誠文所言:“堅城自墜,憐杞婦之悲深!”

詞至此,本已令人悵然,然詞人卻猶以惟孟薑女能比的悲情、惟自己方有的才情,寫下“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不僅寫盡哀思之深重,亦更讓人深感哀音綿綿,不絕於心。

有論者雲:詞寫感情層次鮮明,步步開掘,愈寫愈深刻;尤“人間天上”一語,寫盡了尋覓之情;“沒個人堪寄”,寫盡了悵然之感。

誠是。

浪淘沙

此首或題作“閨情”,不妥,因為就詞之內容來看,顯然是悼亡之詞。

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校曰:趙萬裏輯《漱玉詞》雲:“案《花草粹編》卷五引此闋,不注撰人。《詞林萬選》注:‘一作六一居士。’檢《醉翁琴趣》無之,未知升庵何據?”按楊金本《草堂詩餘》前集卷下,此首作無名氏詞,《續草堂詩餘》卷上、《古今詞統》卷七、《古今詩餘醉》卷十……(按:凡八種)一並以為歐陽修詞。此首似非李清照作,亦決非歐陽修詞(《近體樂府》、《醉翁琴趣外篇》俱不載)……疑從楊金本《草堂詩餘》作無名氏詞為是。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就此“案”曰:“此詞感情深摯,技巧高超,前人曾以之與李後主相比,陳廷焯、況周頤評價極高,非有李清照之遭遇才情,絕不能寫出。應為清照所作,並世無第二個足以當之。”另“箋注”雲:此首擬作於趙明誠卒於建康之後,因詞中含悼亡之意。而紫金峰,王仲聞謂“檢宋代地誌,尚無此名”。然鎮江已有紫金、浮玉諸峰,在長江一帶,故下句雲“一江春浪”。據於(中航)譜,建炎四年(1130)春,“清照追隨帝蹤,流徙浙東一帶”。詞當作於自建康沿江經鎮江東下南逃之際。

徐說義理皆備,茲從之。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於征鴻。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五更的時候,簾外風起,把夢吹得無影無蹤。重上華美的樓閣,但沒有人陪同。五更:古代計時,一夜分五更,每更約兩小時,五更約為淩晨四五點鍾。宋·晏殊《蝶戀花》:“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情三月雨。”畫樓:有雕畫、彩繪裝飾的樓閣。

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由不得想起過去,夫婦一起燃香夜讀,並不時地以釵撥弄香火;而今卻孤寂一身,篆香燒盡,亦無人理了。玉釵斜撥火:用玉釵斜著撥弄香火。玉釵,鑲玉的釵,古代婦女所用首飾。寶篆成空:寶篆:篆字形香的美稱。宋·秦觀《海棠春》:“翠被晚寒輕,寶篆沉煙嫋。”成空:已燒成灰燼。空,無,沒有。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回首望紫金,山峰雨霧浸潤、雲靄籠罩,半醉半醒之間,一江春水,就像流不盡的淚水、斬不斷的哀愁。紫金峰:山名,一說即今南京市中山門外之鍾山。一說泛指紫金色的山峰。依徐培均解,江蘇鎮江當時實有此峰。雨潤煙濃:山峰被雨霧浸潤、雲靄籠罩。一江春浪:化用南唐·李煜《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春浪”喻愁,以“一江”言盛。醉醒中:似醉似醒的狀態。

留得羅襟前日淚,彈於征鴻——此前夫亡,悲痛的淚水濕透衣襟。愁情難訴,不如將淚水揮灑於鴻雁,帶給亡夫在天之靈!羅襟:絲綢衣服的前幅。襟,古指衣服的交領,後指衣服的前幅。前日淚:喻指趙明誠逝世時之悲傷。彈:揮灑。征鴻:遠行的鴻雁。相傳鴻雁可以傳書。

此首乃李清照悼亡夫之詞。詞意悲苦,一如清·陳廷焯所評:“情詞淒絕,多少血淚。”(《雲韶集》卷十》)“不忍卒讀”(《白雨齋詞話》卷二)。清·況周頤《漱玉詞箋》亦評曰:《玉梅詞隱》雲:前《孤雁兒》雲:“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此闋雲:“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皆悼亡詞也。其情才也如彼,其深情也如此。玉壺晚節之誣,忍令斯人任受耶?

結合徐培均案,或可這樣說:此首,非有情才而不可為,非有深情所不能至,而兩情皆備者,惟李清照耳。

說“有情才”,即是說:情以才顯,才盡其情——按說,作為悼亡詞,極易因悲深而致聲嘶,因痛巨而顯力竭;然而此首卻不僅沒有聲嘶力竭的痛訴,甚至悲痛之“情”亦似被“才”斂,不噴發,不直抒,就像那“一江春浪”,本該是浩蕩騰奔,而詞人卻偏偏將之收斂在“醉醒中”,並因這半“醉”半“醒”、不“嘶”不“竭”,反讓此詞更顯“淒絕”,以致令人“不忍卒讀”……我這樣議論,當然不是說李清照在悼念亡夫時還斟詞酌句,因為她根本用不著刻意為之,因為她的“情才”似乎天生、渾然一體:才在情中,情生才動。她的詞都是自然而然地“流”出來的,而非搜腸刮肚地“做”出來的,這也就是我們說她“有情才”的理由,或許也就是她能夠獨步古今的理由。

說“有深情”,則不僅是說詞人情深意痛,更是說“悼亡詞”所表達的“情”是深的,是李清照自己痛徹肺腑的感受——而不是借公用“哀樂”的悼亡,因而也就不可能像“永垂不朽”那樣為悼亡之人所通用——簾外,五更,風起,吹夢,孤寂而又淒切的感喟(畫樓重上與誰同);尤其是對往昔夫婦二人相親相愛、相依相偎、“玉釵斜撥火”的細節的回憶,以及“留得羅襟前日淚”,並借助丈夫生前多次讀過的“征鴻”而帶給丈夫在天之靈的思念,則分明都是屬於李清照的,也就是說:完全是“李清照式”的。

這裏,或仍應(或猶想)重複徐培均所言:(此詞)非有李清照之遭遇才情,絕不能寫出。應為清照所作,並世無第二個足以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