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徹夜難眠……報曉的角聲終於吹起來了,似乎在催促著黎明早些到來,晨曦的光芒淹沒了天上的星辰。角聲:古時拂曉、黃昏以號角報時。角,古代軍隊中的樂器,亦稱畫角。南朝·梁簡文帝《折楊柳·和湘東王》:“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漏:古時用滴水計時的一種器具:在銅壺中裝入水,水中插一枝刻有度數的箭,壺底穿一小孔使水滴漏,以水位下降後箭所露出的刻度來推算計時。曉漏:漏水器標示拂曉已經到來。牛鬥:二星宿名,即牽牛星和北鬥星。唐·王勃《滕王閣詩序》:“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雖然已是春天的氣息,但這時卻還很難看到花的,料峭的西風還帶著冬天的寒意。春意:指春天的氣息。看花難:即難以看到花。舊寒:餘寒,即冬天的寒氣。
這是一首思鄉詞。詞以“歸鴻”起興,即寄思鄉之情。
詞之上片從傍晚寫到深夜,下片從夜晚寫到天明。隨著對時空轉換、推移的描寫,暗淡淒冷的氣氛也不斷加深、加濃。
“歸鴻聲斷”,無疑是詞人情感的觸擊點,也即是說:詞人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刻,突然意識到自己和故土的聯係,似乎已經徹底斷了。這樣的感受,也就成了全詞感情發展的線索。
自然界的春天已到,積雪消融,可是詞人仍隻能孤獨地呆在房中,雖然燭影搖紅,雖然還像舊時那樣在燭光下精心打扮自己:為自己插戴上“鳳釵”、“人勝”之類的首飾;雖然鳳釵和“人勝”都依然明亮輕盈,婀娜多姿,然而這卻是一個難熬之夜,這個“人日”,已不是以前所經曆過的“人日”,而是人在異地,人在難中。
詞的上片,便寫了近乎一天一夜的感受;下片則寫黎明到來之際,詞人既聽到了“角聲催曉漏”,也看到了“曙色回牛鬥”,然而過去日子中的盛妝出遊賞花,此時卻是不再可能。因為在這樣的時候是很難看到花的,雖然自然界已春意萌動,但是現實卻是“舊寒”不褪,國已不國,人不為人,因而這樣的“人日”亦就隻是一個記憶,一個以為仍可過卻不能過的節日。一如詞人在《蝶戀花·上巳召親族》中所言“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一樣,是一場空喜;亦可謂如此後《武陵春》所雲:“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臨江仙並序
此首在《樂府雅詞》、《花草粹編》、《曆代詩餘》等中均無自序;趙萬裏校輯《宋金元人詞·漱玉詞》及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據《草堂詩餘》前集卷上歐陽永叔《蝶戀花》詞注”引補。徐培均《李清照集注》亦補自序並言:“趙本、王本自序‘有’下脫‘庭院’二字。”是以加之。竊以為不必:因李清照之“酷愛”的並不是“庭院”一句之句意,而是“深深深幾許”之修辭。
李清照是“酷愛”疊字、疊詞的(其作品中也多有見證)。或者也不隻是李清照,對字詞之推敲,對於所有的詩人來說,都是一件既非常辛苦、卻又非常盡興之事。唐時賈島之“推敲”及“二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便是佳證。
說明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是關乎到李清照為什麼既對歐陽永叔不滿、又言“酷愛”的大問題。
這個問題,實是陳祖美先生提出的。她說:
李清照在《詞論》中,曾對歐陽修等人的詞表示不滿雲:“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無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這裏雖然在音、聲方麵對歐陽修的批評不無苛求之嫌,但做為名公大臣,歐陽修熱衷於作“小歌詞”,這在當時被認為是不夠光彩的事,況且歐詞,特別是其《醉翁琴趣外篇》還被人認為“鄙褻之語,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吳禮部詩話》)。這種對於歐詞的尖銳批評,雖然出自李清照不得而知的後人之口,但歐詞本身的這類問題卻是早已存在了的。對於效力於詞的純潔和尊嚴的李清照來說,對這類問題表示不滿,洵為順理成章之事。那麼,她為什麼又說“酷愛”歐句?怎樣理解這種前後齟齬之說呢?
原來其中有詞人的一段令人不易覺察的內心隱秘(李杜按:這是祖美先生最愛用的句式),即歐詞中的女主人公既與班婕妤的命運相類似,也與常年被鎖在危樓高閣中的李清照有某種同病相憐之處。同時,歐詞中所寫的那個乘坐著華貴的車騎的“章台”“遊冶”者,恐怕正是詞人所擔心的自己丈夫所步之後塵。原來在這裏她是借“醉翁”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所以其不滿和“酷愛”歐詞,各有道理,不是一碼事的前後矛盾。
——現在我說:喜歡歐陽修的某個句式和不滿意他的“小歌詞”創作,也許本就不是什麼“齟齬”或“矛盾”,跟“歐詞中的女主人公”及自己的“內心隱秘”雲雲,則更似不沾邊的事兒。是祖美先生又將其複雜化了。祖美先生將此複雜化的動機是明白的,隻是我一直都無法明白,先生為什麼非要如此,非要把李清照弄成個人不疼、夫不愛、充滿了“怨”“歎”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作為在李清照研究上卓有建樹的祖美先生,是斷不該因一個“假設”而糾纏不休、進而“誤入歧途”的。我之說法可能言重了,好在我和先生的“較勁”隻是想讓先生能讀到一些相反的意見,進而能夠完善自己的“假說”,想必先生是不會見怪的。
這個話題似說多了。還是回到此詞的“係年”及“寫作地”上來吧。
王仲聞先生雲:
此首因各本文字之不同,可能作於“建安”、“遠安”、“建康”,三者必居其一。遠安在今湖北省,清照平生蹤跡未至其地,可置勿論。至於建康,則清照曾至其地,時趙明誠守郡。如原文確為“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則此詞自應為清照在建康作。惟四印齋本《漱玉詞》、趙輯本《漱玉詞》刊刻、排印有無錯誤,其文字根據何本?趙輯是否根據趙輯寧星鳳閣抄本《樂府雅詞》(此本被劫往國外,尚未收回,亦無顯微膠卷),尚需證實。而詞中雲“人老建康城”,又雲“而今老去無成”,明為感舊傷今之語,與在建康時情境不甚相合,不似從明誠居建康時作。疑從《詞學叢書》本《樂府雅詞》作“建安”為是。清照似曾至閩,其時趙明誠已死,與張汝舟已離異,流離漂泊。在建康時每大雪輒循城遠覽,意興甚豪,而此雲“踏雪沒心情”,情境完全不合。
針對王說,靳極蒼先生則雲:
說“人老”兩句為“傷舊感今之作”是對的,但認為“與在建康時情境不甚相合……疑作‘建安’為是”就不對了。“似曾”隻是推測,是否入閩實未可知;縱入,過不過建安也不一定;縱過建安,那小地方是否“試燈”,是否是“試燈”時,又是否可踏雪,是否曾踏雪,都很難說。所以此說是站不住腳的。
依清照事跡和詞的內容,我認為此詞該是清照到建康的第二年即建炎三年正月初所作。剛到建康該是心情稍安,那年上巳曾召親族團聚,可為證。可是住了一年,感覺政局日非,回鄉無望,生活又不適應,雖曾踏雪,也可能曾試燈,但提不起精神來。居深深官衙之中,讀到歐陽修的“庭院深深”,頗有同感,於是作此詞以見意……
靳說似有理,且有趣。茲從之。
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語,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歐陽公作《蝶戀花》”三句——歐陽公:即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自號醉翁、六一居士。宋代著名文學家。李清照所說的《蝶戀花》,一說是五代詞人馮延巳的作品,馮之《陽春錄》詞集中亦收有此詞。詞的全文為:“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用他的詞句作“庭院深深”數篇。闋:樂終為闋。詞配樂演唱,一篇唱完,即為一闋。“作數闋”,即寫了數篇詞。
其聲即舊《臨江仙》也——這數首詞所用的詞牌,即從前的《臨江仙》。聲:指詞牌。舊:從前的。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庭院深深,究竟深到什麼程度?樹木掩映,門窗緊閉的樓閣若隱若現,如在雲霧之中。庭院:歐陽修詞指歌樓妓館之類的遊冶場所,這裏指詞人的居所。幾許:猶言“多少”,表程度。唐·韓愈《桃園圖》:“當時萬事皆眼見,不知幾許猶流傳。”雲窗霧閣:雲彩繚繞的窗戶,霧氣籠罩的樓閣,形容其高。唐·韓愈《華山女》:“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扃:門扇上的插關,引申為關閉之意,與晉·陶淵明“門雖設而常關”意同。
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柳梢吐綠,梅萼泛青,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春天回到了秣陵,柳梅都已盡顯春意,可是我呢?卻是歸鄉無望,恐怕要終老在建康城了。萼:花朵根部外圍的小托片。秣陵:地名,即今南京市。建康:地名,今南京市。秦時稱秣陵,三國東吳時改為建業,晉代改稱建康,北宋時稱江寧,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五月,又改稱建康,明代稱為南京。老:一作“客”。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過去,感於風月而寫詩填詞之事太多了,見景生情,便可作詩;可如今卻心態蒼老,沒有這樣的雅興了。感月吟風:即吟風弄月,指寫詩填詞。宋·朱熹《抄二南寄平文》:“析句分章功自少,吟風弄月興何長。”去:助詞,相當於“了”、“啊”。唐·白居易《鹽商婦》:“綠鬟富去金釵多,皓腕肥來銀釧窄。”
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誰又同情這憔悴呢?無人同情,便不隻是憔悴、而是凋零。本可以去賞燈的,可是沒意思;也可去踏雪,卻是沒心情。凋零:草木凋謝零落,這裏引申為身世飄零。試燈:正月十五為燈節,節前張燈預賞為試燈。宋·吳禮之《喜遷鶯》:“樂事難留,佳時罕遇,仍舊試燈何礙。”此句一作“燈花空結蕊”。踏雪:南宋·周輝《清波雜誌》:“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尋詩,得句必邀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沒心情:即無意思,沒情緒。此句一作“離別共傷情”。
詞引“歐陽公《蝶戀花》”首句“庭院深深深幾許”開篇,既渾化無跡,又蹊徑另辟,獨抒感今傷舊、憂國懷鄉之情。
《蝶戀花》中的“庭院”,本是指遊冶處,“深深深幾許”亦隻是作者對於其地“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的驚奇或感歎,是驚其繁盛。而李清照在這裏卻反其意而用之,不僅將深深“庭院”化為自己的居所或處境,而且以“深深深幾許”寫透了自己孤寂無望的心情。
詞之上片寫“庭院深深”、“雲窗霧閣”、“柳梢梅萼”、“春歸秣陵樹”……著重寫景,卻又以景寄情,飽含“人老建康城”的蒼涼感受。詞之下片,則承上片“人老”之慨,借“多少事”、“老去無成”、“誰憐憔悴”、“無意思”、“沒心情”——極抒感今傷舊之情,卻又情中有景:“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既將詞人的寂寥推到極至,又將讀者留到景中,以致由不得地再三回味詞人的感受。
一如論者所述,采用了多側麵、多層次的對比手法,既是此詞特點,也是成功之要:首先是“庭院深深”、“雲窗霧閣常扃”之幽寂環境,同“柳梢梅萼漸分明”的嫵媚風光相比;其次是“春歸”同“人老”之比;最後是以往昔吟風弄月、寫詩作詞的歡悅生活,同今日的麵目憔悴、飄零他鄉的淒苦處境相比……詞人就通過這層層對比,不僅有力地烘托和渲染了自己“老去無成”的感慨,而且在視覺和情感上都給人以巨大衝擊,使人們在對其飄零身世產生深切同情之際,更加強烈地感受並理解了詞人心係家國的情感和山河破碎、背井離鄉的不盡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