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楊庭院,暖風簾幕,有個人憔悴——庭院裏的楊樹是綠的,吹拂簾幕的風是暖的,卻仍無法讓憔悴的人愁情稍解。綠楊:一作“垂楊”。
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見桃李——在這都城,買花的、沽酒的、遊樂的隨處可見,一派繁華;然而,這一切,又怎能比得上長著桃李的家鄉呢!載酒:買酒。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曾為京都,是以這裏借其指代京城建康。市:市場。借其喻指京城之繁華景象。爭似:怎比,怎及。爭,怎。家山:家鄉。唐·錢起《送李棲桐道舉擢第還鄉省侍》:“蓮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
不枉東風吹客淚——不能怨春風,怨春風白白地攪動鄉情、吹落遊子的眼淚。枉:徒然,白費。東風:春風。《禮·月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客:即客居之人,遊子。唐·杜甫《中夜》:“長為五裏客,有愧百年身。”
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因為對故土的思念太深了,難以表述,如今就是夢歸故土也絕無可能,惟有感歎:還是陶淵明說的對:“胡不歸……奚惆悵而獨悲?”無據:沒有依據,引申為沒有可能之意。據:依托。歸來: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是:對,正確。
論者多雲:這是一首思婦詞。是寫思婦傷春憔悴,盼望遊子歸來。
非也。
因為這實是一首懷國思鄉之詞。
而且這懷國思鄉的情感是如此強烈,以致“綠暗紅嫣”不能釋,“綠楊庭院,暖風簾幕”不能慰,“買花載酒長安市”則不僅不能消解,而且相反的卻是更加劇了對家鄉桃李的記憶。
李清照的偉大,或者也就正在於此:在於她清楚何為“渾可事”(綠葉濃鬱,紅花嬌豔,全然都是小事),居優(身居衙內,外院庭闊楊綠,內宅簾幕風暖)猶“憔悴”,在於她身處繁華都會(宋·張耒《上元都下詩》曾說:“管弦樓下爭沽酒,巧笑車中旋買花。”可謂遊樂宴飲,歌舞升平)而更添“歸來”之意。
靳極蒼先生說得好:“‘惟有歸來是。’懷國思鄉,很是感人。或把此詞解為思遠人,那就太狹隘了。”
青玉案
此首《花草粹編》卷七題作《送別》,與《曆代詩餘》、《詞譜》等均作李清照詞。但唐圭璋、王仲聞、趙萬裏諸氏因拜經樓舊藏元刻初印本《翰墨大全》後丙集卷四未標作者姓名,疑非李詞。
徐培均就此案雲:“舊刻本往往前一闋為某某,後一闋便不注撰人,而仍為前一闋之作者。趙氏僅因《翰墨大全》一書不注撰人而否定之,似屬不當……此首宜從‘粹編’,以李作為是。”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以此詞為“建炎元年南渡以後之作”,徐培均從而謂之:“李清照於建炎二年(1128)春抵江寧。三月上巳召親族,作《蝶戀花》詞。此詞當為本年秋間作於江寧。”是。
就詞之內容言,亦似以再三挽留而呈“送別”之實,所送的人或即其弟李迒(敕局刪定官)。權且以此解之。
征鞍不見邯鄲路,莫便匆匆歸去。秋正蕭條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燈清話,最好流連處。相逢各自傷遲暮,猶把新詞誦奇句。鹽絮家風人所許。如今憔悴,但餘雙淚,一似黃梅雨。
征鞍不見邯鄲路,莫便匆匆歸去——奔走多年,或許仍未看清仕途,還是不要再為追求功名而匆匆忙忙地去奔波了吧。征鞍:遠行者所騎的馬,指代遠行之人。唐·張九齡《初入湘中有喜》:“征鞍窮郢路,歸棹入湘流。”邯鄲路:指仕途。邯鄲,地名,即今河北邯鄲市。唐·沈既濟傳奇小說《枕中記》載:開元中,呂翁得神仙術,行之於邯鄲道中,在邸舍休息而坐。忽見少年盧生自歎窮困,呂翁以枕授生曰:“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誌。”盧生枕而睡去,夢登進士第,曆享數十年榮華富貴。後因事貶謫。忽然一覺醒來,主人炊黃米飯還未熟。後人稱邯鄲夢,或黃粱夢。因這個故事發生在邯鄲路上,所以後人也用“邯鄲路”指代這個典故。宋·王安石《漁家傲》:“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莫便:不宜。
秋正蕭條何以度——正是寂寞冷落的深秋,你說,該怎樣度過呢?秋正:一作“秋風”。但依律該為仄聲,故而以“正”為是。蕭條:寂寞,冷落。漢·班固《西都賦》:“原野蕭條,目極四裔。”何以:用什麼,這裏可解為怎樣。度:過。
明窗小酌,暗燈清話,最好流連處——白天,窗明幾淨,我們可以飲酒賦詩;夜晚,則在燈下閑談話舊,這樣才最好,才是令人眷戀的。明窗:白日窗前。小酌:猶淺酌。暗燈清話:在昏暗的燈光下閑談。清話,閑談,或高雅的言談。唐·李中《吉水暮春訪蔡文慶處士留題》:“戀君清話難留處,歸路迢迢又夕陽。”流連:猶眷戀,不願離開。處:時間,時刻。宋·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相逢各自傷遲暮,猶把新詞誦奇句——不久前相逢,方知都已老了,似沒有希望回歸故土了,因而多生傷感;但即使如此,也還是拿出詩詞新作來吟詠,並對其中的奇辭佳句讚歎不已。遲暮:以日暮喻人之老邁。《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把新詞:拿著新詞。把,執,握,這裏可作“拿”解。唐·杜牧《酬許十三秀才兼依來韻》:“煩君把卷侵寒燭,麗句時傳畫戟門。”
鹽絮家風人所許——談詩論詞,這是咱們的家風,也是人們都讚許的。鹽絮家風:即指家中有談詩論詞的風尚和傳統。《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安)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爾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似。’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許:稱賞,讚許。
如今憔悴,但餘雙淚,一似黃梅雨——而現在活得的確心力憔悴,隻有痛苦的淚了,常常淚流滿麵,就像那黃梅雨。一似:好似;竟像。宋·張炎《長亭怨》:“漂流最苦,便一似,斷蓬飛絮。”黃梅雨:江南地區春末夏初梅子成熟時,陰雨連綿,俗稱“黃梅雨”。唐·杜甫《多病執熱奉承懷李尚書》:“思沾道喝黃梅雨,敢望宮恩玉井冰。”
說是“送別”,實不確切,確切的是“勸留”。是以詞中也就不說離愁別恨、不告“此去如何如何”,而是或說現在,或憶往日,或念家風,或傷遲暮……字裏行間,多有滄桑之感,溢滿手足之情。
此首若與詞人別丈夫、別姐妹之作(如《鳳凰台上憶吹簫》、《蝶戀花·晚止昌樂館寄姊妹》)對讀,則更能體察李清照對兄弟姐妹的關愛、厚道、親切、莊重。
鷓鴣天
詞寫流落他鄉的苦悶和無奈。原載《樂府雅詞》卷下。
孫崇恩《李清照詩詞選》雲:
這應是李清照南渡後感時傷離的懷鄉之作。此詞的寫作時間,有人認為“當作於建炎二年(1128)在建康時”;有人認為“晚年流寓越中所作”。李清照南渡後居建康之日,其詞作主調較深沉,內容多為感時傷亂,懷鄉念國之情;當流寓越中後,其詞作主調不僅深沉,而且沉鬱、淒苦,內容多為飄零之苦,孤冷之悲,身世之感,家國之痛。從此詞的主調和內容來看,當為南渡之初居建康時作。
是。
或作於建炎二年暮秋尤是。
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秋風蕭瑟,淒冷的日光爬上雕花的窗欞。梧桐葉子凋落了,應該怨恨夜裏的寒霜。寒日:指慘淡的陽光。晚秋的霜晨,氣溫低,人們感覺不到太陽的熱量。蕭蕭:淒清冷落的樣子。鎖窗:雕刻有連鎖花紋的窗欞。鎖,連環。《樂府雅詞》、《曆代詩餘》作“瑣窗”,他本多作“鎖窗”。
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飲完酒,更喜歡團茶的苦味;夢醒後,特別適宜聞瑞腦的香氣。酒闌:酒興將盡。闌,盡。五代·毛文錫《戀情深》:“酒闌歌罷兩沉沉,一笑動君心。”團茶:宋朝一種為進貢而特製的茶餅,上印龍鳳花紋,又叫“龍鳳團”,是茶中珍品,宋·歐陽修《歸田錄》:“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夢斷:即夢盡、夢醒之意。偏宜:特別適合。瑞腦:一種名貴香料,又名“龍腦”,即現在的“冰片”。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秋天已盡,白晝還是那麼悠長,比當年王粲登樓作賦、懷念故土的日子,還要淒涼。日猶長:白天還長。本來秋盡冬來,白天變短,這裏是因為愁苦而感到日長難熬的意思。仲宣:王粲,字仲宣,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年輕時即有才名。董卓之亂時,他避難荊州,依附劉表而不得重用,登當陽縣城樓作《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抒發久留客地的思鄉情緒。
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與其無可奈何地懷鄉,倒不如就這樣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莫要辜負了東籬盛開的菊花。隨分:隨意、照例。唐·姚合《武功縣中作》之八:“隻應隨分過,已是錯彌深。”尊:同“樽”,酒器。東籬:晉·陶淵明《飲酒》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詞以悲秋起,以醉秋結,音調哀怨低婉:寒日蕭蕭,梧桐生恨,借酒澆愁,以夢避悶,酒醒夢斷後自是愁悶更甚,於是以團茶之苦釋酒,以瑞腦之香續夢……如此這般,寂寞淒楚本已力透紙背,偏偏又用了“更喜”、“偏宜”,更令人感到孤苦無奈、淒涼至極。
秋已盡,按說該是夜長晝短,可詞人所感到的卻是“日猶長”,愁日難熬,就去想古人舊事,想起了漢末仲宣久留客地時,曾登樓作賦,兩相比較,詞人則覺得自己的處境和故土之思,較其更為淒涼。或者也該像王粲(仲宣)那樣“聊暇日以銷憂”吧,於是詞人最終說道:“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這樣的結句,看來像是“源於女詞人的明智,換言之,來自她對人生的真切領悟”(林家英《〈鷓鴣天〉賞析》),其實不然,因為這也就同說“更喜”和“偏宜”一樣,並非真是詞人的本意,詞人的本意,或許仍是同她在《菩薩蠻》中說的“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一樣。
菩薩蠻
此首原載《樂府雅詞》卷下,當作於某年正月初七(人日)。
有論者認為屬李清照早期作品,而且當作於玩賞之興很濃厚的時期,恐非是。不說其他,僅就“殘雲”、“角聲”、“牛鬥”、“舊寒”等,便是李清照早期作品中不曾有的;而“斷”、“直”、“催”等動詞,本就多顯硬氣,迭加密用則更令硬朗殊甚,絕不像早期創作中所常用的“疏”、“消”、“慵”那樣柔弱而又富有彈性。
這是一個經曆了苦難磨礪的詞人的獨白,因而當作於南渡之後。
徐培均等雲“應作於建炎三年(1129)”,可從。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北歸的鴻雁一聲聲地啼叫著,愈飛愈遠,直到影消音斷;青碧色的天空,惟見殘雲悠悠。北麵窗戶上的積雪消了,滴滴答答地滴落。屋子裏,香爐正冒著直直的青煙。歸鴻:鴻雁秋天由北方飛到南方過冬,春天又由南方飛回北方,均可稱“歸鴻”,這裏當指北歸之雁。古有鴻雁傳書的說法,這裏亦暗含音訊之意。也就是說和故土的聯係。宋·秦觀《江城子》:“南來飛雁北歸鴻,偶相逢。”斷:盡。碧:本為青綠色,這裏指傍晚時分天空中青灰色的雲彩。背窗:北麵背陰的窗戶。唐·溫庭筠《菩薩蠻》:“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在燭光映照下,頭上的鳳釵閃閃發亮,鳳釵上佩戴的“人勝”也微微顫動、格外輕盈。燭底:燭光下。鳳釵:古代婦女頭上鏤有鳳凰形狀的首飾。釵作鳳凰形的叫鳳凰釵或鳳釵。釵上的鳳叫釵頭鳳。人勝:古人在人日(正月初七)剪彩或鏤金箔為人形,戴在頭上,以求吉利,故稱“人勝”(亦有以花為形的頭飾,曰花勝)。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人日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亦戴之頭鬢,又造花勝以相遺。”唐·李商隱《人日》:“鏤金作勝傳唐俗,剪彩為人起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