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花柔玉淨,捧觴別有娉婷——如花似玉的侍女,捧著酒器飄忽往來,為人們獻酒。婀娜多姿的樣子楚楚動人。花、玉:形容女子之美。這裏指代侍女。捧觴:雙手捧杯。娉婷:美好的樣子。唐·白居易《昭君怨》:“明妃風貌最娉婷。”

鶴瘦鬆青,精神與、秋月爭明——像鶴一樣高壽,像鬆一樣常青,神采奕奕,可以跟秋月爭明。鶴瘦鬆青:古人以鶴、鬆為長壽之象征,而且往往以事物之諧音作為吉祥語。瘦,諧“壽”。青,暗喻年輕。唐·王建《閑說》:“桃花百葉不成春,鶴壽千年不成神。”精神:神采。

德行文章,素馳日下聲名——壽主的品德操行和文學才能,早已聞名京師,一向為人們所傳頌。德行:道德品行。文章:指代文學才能。素:一向,向來。馳:傳揚。日下:指京都。封建時代以帝王比日,以帝王所居之都為日下。唐·錢起《送薛判官赴蜀》:“邊陲勞帝念,日下降才傑。”

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可與東晉謝安比肩,隱居東山,讓貴為卿相者也不足為榮。東山高蹈:此句以謝安隱東山,喻壽主賦閑在家。東山:東晉名相謝安早年隱居之地,在今浙江上虞。後人遂以東山指隱居。高蹈:遠行。亦指遠遁隱居。晉·張景陽《七命》:“嘉遁龍盤,玩世高蹈。”卿相:古代朝廷裏的高級官吏。卿,春秋時,天子諸侯所屬高級官吏都稱卿,秦漢王朝三公以下設九卿。相,輔助君主掌管國事的最高官吏。後來稱作宰相、丞相、相國。

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該像謝安一樣東山再起了,要搭救天下的百姓。安石:東晉政治家、文學家謝安,字安石。孝武帝時官至宰相。出仕前隱居東山,朝廷多次召用皆不就。四十多歲方出山,被征西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後遷吏部尚書。公元383年,指揮淝水之戰,獲大勝,又乘勝北伐,直抵黃河以北。《世說新語·排調》:“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蘇:醒過來,使複生,這裏引申為搭救。蒼生:百姓。

宋·張炎在《詞源》中曾雲:“難莫難於壽詞,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在這裏,重複再三的是一個“盡”字,強調的卻是一個“度”字。

所謂“度”,也就是說:作為壽詞,你不可能不寫其富貴而寫其窮困、不寫其功名而寫其敗績、不寫神仙而寫鬼蜮;這好像沒什麼可爭議的,似乎也不是難事。容易引發爭議的、也就是難辦的是:你不能“盡說”這些,而且不能一味地歌功頌德、阿諛逢迎。你需要說一些別的東西——

因而,如果說李清照的這首賀壽詞有所突破的話,那就是她寫了些別的東西。

比如場景。比如子弟。比如侍女。比如希望壽主放棄隱居,重新出山,拯救天下蒼生。

亦可謂:借場景、人物烘雲托月;因拯救蒼生、憂國憂民而脫出流俗。

浣溪沙

此詞亦曾被誤當周邦彥、歐陽修、吳文英等作。

陳祖美雲:“此首亦當作於清照待字汴京之時,且屬少女懷春之什。”並由此確定此詞為李清照17歲(1100年)或前後所作。

徐培均則提出此詞當作於屏居青州時期,即大觀(1107—1100;李清照24至27歲)某年之春。其陳述理由為:

汴京地處平原,據“遠岫”句,似作於屏居青州時期。青州西南有仰天山,據明《臨朐縣誌》:“仰天山在縣南七十裏,山麓有洞,深可五七丈許,上有竅通天雲。”又明《青州府誌》:“仰天山之阿有寺,名仰天寺……有羅漢洞,洞隙通處,可以望天。”於譜引此二誌後雲:“明誠大觀戊子題名,即在羅漢洞附近崖壁上。”故可推知清照所見之“遠岫出雲”,乃仰天山羅漢洞,而作詞時間亦在大觀某年之春天。

徐說甚是,故而從之。

小院閑窗春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小院閑窗春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院很小,窗子靜靜關著,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春,很深了。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心境,是該到外麵走走的,可是簾子垂著,卻懶得去卷起來。屋子裏光線暗淡,人影沉沉。閑窗:帶欞的窗子。重簾:很密的簾子。重:層層。唐·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倚樓無語理瑤琴——獨自靠著欄杆,愁情無人可以訴說,隻好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琴弦。倚樓:靠著樓外欄杆。倚,靠著,依靠。理:演習,彈撥。晉·張華《上巳篇》:“伶人理新樂,膳夫烹時珍。”瑤琴:有玉飾的琴。南朝宋·鮑照《擬古詩》之七:“明鏡塵匣中,瑤琴生網羅。”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遠處,山洞吐雲了,峰巒之間雲霧繚繞。雲雖無心,卻催得暮色早降;微風吹雨,舞弄著柔弱的柳枝。遠岫出雲:源於陶淵明“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岫,山洞,山巒。薄暮:日將落,傍晚。《廣雅》:“日將落曰薄暮。”唐·杜甫《對雪》:“亂雲低薄暮。”輕陰:綠蔭。《漢書·呂皇後傳》:“所謂高蟬處於輕陰。”

梨花欲謝恐難禁——梨花抗不住時令變化,就要凋謝了,這恐怕是難以避免的啊。謝:凋落。恐難禁:恐怕難以避免。一如晏殊雲:“無可奈何花落去。”

細讀此詞,便更覺乃為“思夫”而非“懷春”。“懷春”之愁,一如前邊在《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中所講,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而思夫之愁,是說得清的,也就是獨自“依樓”、愁無可訴之孤獨,小院閑窗、無所事事之閑愁,“梨花欲謝”之憂鬱。

靳極蒼先生說得好:岫雲無心,細雨有意,一個催薄暮,一個弄輕陰,“薄”、“輕”,也正是指作者愁的程度,是閑愁。

念奴嬌

春情

詞寫春日雨後種種情形,抒深閨寂寞、思念遠人之情。

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輯、勞權手校《漱玉詞彙鈔》調名作“壺中天慢”,題作“春情”(《花庵詞選》、《陽春白雪》等同);其他或作“春日閨情”(《花草粹編》、《類編草堂詩餘》、《古今詞》、《彤管遺編》等),或作“春思”(《曆城縣誌》),或作“春恨”(《詞的》)。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雲:“此詞當作於宣和三年,時清照在青州。”然未出考據。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考於中航《李清照年譜》:“政和六年(1116,丙申),三十三歲,三月四日,明誠再遊靈嚴寺。”案雲:靈嚴寺為唐宋名刹,在今濟南市長清縣東南,距青州約一百七十裏。明誠曾四次遊此寺,在《宋嘉祐六年齊州長清縣靈嚴寺重修千佛殿記》碑側,有明誠題名,末雲:“丙申三月四日複過此,德父記。”三月四日,時近寒食節,故清照此詞雲“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故知當作於此時。

依此暫係。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麵,玉闌幹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冷冷清清的庭院,一連幾日的斜風細雨,使人感到更加清冷,以致不得不把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起來。重門:一層層的門。

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寒食臨近,春意漸濃,已是觀柳賞花的時令,可這天氣不是風就是雨,像是和人作對似的,真是惱人。寵柳嬌花:形容春柳新綠、春花初放,格外引人愛憐。寒食,即寒食節,古代習俗,清明節前一日或二日為寒食節,禁火三天,隻吃冷食。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於是就寫險韻詩、喝扶頭酒,然而詩寫成了、酒也醒了的時候,卻更加孤寂無聊、索然無味。險韻詩:以怪僻難押的字做韻腳寫成的詩。扶頭酒:容易醉人的烈性酒,醉酒之後,頭需人扶方能抬起,故名。一說卯時飲酒,稱扶頭酒。宋·賀鑄《南鄉子》:“易醉扶頭酒,難逢敵手棋。”閑:空閑。這裏是閑得難受、百無聊賴的意思。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遠行的鴻雁都走了,萬千心事,無法可寄。征鴻:遠飛的大雁。唐·羅隱《夏州胡常侍》:“征鴻過盡邊雲闊,戰國閑來塞草秋。”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麵,玉闌幹慵倚——呆在小樓上很多天了,春寒難耐,所有的簾都垂著,懶得走動,無心倚欄。玉闌幹慵倚:精美的欄杆都懶得去靠。玉闌幹,精美的欄杆,欄杆的美稱。闌幹,同欄杆。唐·李白《清平調》:“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慵:懶得。倚:靠著,依靠。

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從剛做過的夢中醒來,被窩冰冷,爐中的香也燒盡了,想賴在床上多睡一會兒也不成,於是不得不起來。新夢覺:剛剛從夢中醒來。新,剛,剛才。戰國·荀子《荀子·不苟》:“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人之情也。”覺,睡醒。《詩經·王風·兔爰》:“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尚寐無覺。”愁人:詞人自稱。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晶瑩而又清新的露水,從早晨的花葉上流下,梧桐的葉芽剛剛長出,勾起了很多遊春賞景之意。初引:開始抽芽。引,生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於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太陽升高了,霧氣消散了,再看看今天晴不晴呢?煙斂:霧氣漸漸消失。斂,收攏。此處為消散之意。更:再。晴未:晴否,晴了沒有。未,沒有,否。

上片以“蕭條庭院”、“雨”起句,寫“閑滋味”,慨歎“心事難寄”;下片以“日高煙斂”、“晴”結拍,說“新夢覺”,起看“今日晴未”……前後貫通、首尾照應,確如前人所說:“上是心事,難以言傳,下是新夢,可以意會。”(明·李攀龍《草堂詩餘雋》)“陡然而起,便爾深邃”。“一開一合……局法渾成。”(宋·魏了翁《蓼園詞選》)

此詞亦多有妙句。前人曾雲:“此篇‘寵柳嬌花’之語,亦甚俊奇,前此未有能道之者。”(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寵柳嬌花’,新麗之甚。”(明·王世貞《藝苑卮言》)“‘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說》入妙。”(明·楊慎《詞品》)……竊以為,前人所讚自有前人道理,自合當時時宜;但現在看來,尤其絕妙的當還是“種種惱人天氣”、“別是閑滋味”、“不許愁人不起”等“發清新之思”的“淺俗之語”(鄒祗謨語)。

是的,斜風也好,細雨也罷,自然界的陰晴寒暑,本是無所謂可喜、也無所謂可惱的。詞人抱怨天氣“惱人”,自然隻是因為“人”之自身的寂寞難耐的心緒——亦即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吧(王國維《人間詞話》)。也惟其如此,詞人在詞中才不直抒“惱”之情,而多寫“人”之為:作險韻詩,喝扶頭酒,然而,詩成酒醒之後又是如何呢?——“別是閑滋味”。這裏,出“別是”、“滋味”本已難得,更難得的是詞人寫出個“閑”字!“閑”自是“愁”,但較之“愁”無疑更甚,是以才有俗語“閑愁最苦”、“閑愁難忍”。“閑”是無法排遣的,解決“閑”的辦法大概也隻有一個,就是讓自己忙起來;而“忙”的法門似也不外有二:一是“不許愁人不起”,即讓她的身子動起來,當然最好還是去“遊春”,實在不行也得去看看“今日晴未”?可惜的是,詞人實在沒這個情緒,於是也就隻能選擇第二種辦法:讓腦子動起來,就是多想些事兒。然而這個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即是“萬千心事難寄”……於是乎,詞人也就如此這般,將寂寞之懷、思夫之情推到了極致。

這或者也就是易安本色、易安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