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點絳唇

舊題多作《閨思》,亦有作《閨怨》(如《古今女史》)。寫傷春懷人的寂寞惆悵。意同前首,時亦大致相近,即1116年清明時分。時李清照居青州,明誠外出遊距家百七十裏的靈嚴寺。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幹,隻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獨自在寂寞的深閨,一寸柔腸,結愁卻千絲萬縷。閨:內宅,內室,常常特指古代女子居住的臥室。柔腸:柔軟的心腸。愁千縷:極言愁思之多。縷,條,量詞。

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珍惜春天到來,無奈春又匆匆歸去,這時候,天空偏偏下起雨來,落雨催花,花謝了。催花雨:清明時節之雨。宋·莊綽《雞肋編》:“西北春時,率多大風而少雨,有亦霏微……韓持國亦有‘輕雲薄霧,散作催花雨’之句。”

倚遍闌幹,隻是無情緒——多少次憑欄遠眺,把欄杆都靠遍了,卻仍是愁腸萬端,無情無緒。倚:靠著。闌幹:同欄杆。

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心上的人究竟在哪裏呢?一直望到草天相接的地方,把歸來的路都望盡了,仍是沒有歸人的蹤影。人:指丈夫。芳草:《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後以芳草作情人之典。望斷:望到盡頭。

易安詞中,寫惜春懷人之作自不算少,但此首較之其他卻別有風韻:起句直截了當,直言“寂寞”,爾後的一寸“柔腸”、千縷之“愁”、“惜春春去”、“倚遍闌幹”、“無情緒”、“望斷歸來路”等等,則既是“寂寞”二字所致,又每每呼應“寂寞”二字。整首似顯低調,結拍卻煞得甚是蒼涼,甚是“壯烈”。

清·陳廷焯《雲韶集》稱此詞“情詞並勝,神韻悠然”,實屬恰切之語。

鳳凰台上憶吹簫

詞寫離別相思之苦,哀傷殊甚,是前期同類詞如《怨王孫》(帝裏春晚)、《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念奴嬌·春情》(蕭條庭院)等所不曾見的。因而係年以不在新婚後或屏居青州期間明誠小出時為宜。陳祖美將之係於“屏居鄉裏十年”結束,趙明誠重返仕途之際,在理。

據李清照《金石錄後序》及相關史料載,清照20歲(1103)時,趙明誠便開始或出仕、或經常出遊訪古,夫妻間多有離別之日。小別的煩惱,使她寫下了早期的《怨王孫》(帝裏春晚)、《一剪梅》、《醉花陰》等相思懷人的不朽詞篇。從這些詞不難發現,抒寫的是己愁而非他怨,“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人似黃花瘦”,可謂柔腸寸斷、離愁難耐,卻究竟不似此詞中“多少事、欲說還休”、“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這樣痛之欲絕。

24歲時(1107),趙挺之被罷官並卒於汴京,趙家遭蔡京構陷,京城難住,是以是年秋,清照夫婦回青州屏居。李清照曾言“屏居鄉裏十年”(十為約數,實為十三四年),便是自此始而至於趙明誠之起知萊州(約為1121年)。其間,趙明誠雖也曾三訪長清靈岩寺(1107、1109、1116)、五遊仰天山(確記的有1108、1109、1111、1121)、兩登泰山(1113),但畢竟仍屬小出,因而李清照雖也有《念奴嬌·春情》(蕭條庭院)、《點絳唇》(寂寞深閨)等記敘離情別怨,但所怨者不過是“幾點催花雨”、“種種惱人天氣”罷了,非關乎人。

然而,在這首中,卻似乎有了怨人之意。

這也難怪,因為明誠重仕,是李清照所沒有想過的。屏居青州的日子,對於李清照夫婦來說,無疑是平靜而又幸福的。這種平靜和幸福,也許可以以“歸來”二字體味之。回到青州,亦正如同回到“世外桃源”:新舊黨爭也好、罷官株連也罷,朝雲暮雨、反複無常的官場、政事終於被拋得遠遠。不僅如此,更值得珍愛的“歸來”是他們終於回歸到自己的愛好和書齋生涯上來。趙明誠登名山、訪古刹,遍搜文物古跡,李清照夫唱婦隨:“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劄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金石錄後序》)而且還不隻如此,此前,倘或如研究者所言——趙明誠真有“天台之遇”、李清照實有“婕妤之歎”的話,在這期間似乎也不複存在了,夫妻之間是非常恩愛、和諧的。這也就如清照自己的記載:“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甘心老是鄉”,這顯然既是李清照平生所願,也是其平日所念。然而,李清照萬萬沒有想過,趙明誠突又起知萊州,且返身宦海之意已決,不聽勸阻。麵對這樣一次離別(實際情況則很可能是並未成別,因為李清照最終還是隨丈夫一道赴任萊州了。此說可參閱下首“題解”),便不能不讓李清照愁腸百結、多生怨艾了。這,或者也就是此詞所以不同以前的理由吧。

或者也就是須將此詞係於1121年、趙明誠赴任萊州之際的理由吧。

《鳳凰台上憶吹簫》,詞牌名,又名《憶吹簫》,此名取自弄玉與蕭史的故事。傳說在春秋時期,秦穆公的女兒弄玉結識了仙人蕭史。蕭善吹簫,簫聲能引來白鶴、孔雀。蕭史每日教弄玉吹簫,因而相愛成婚。秦穆公為他們建高樓而居。後來,蕭史乘龍、弄玉乘鳳,雙雙升天而去。他們的住處,人稱鳳樓或鳳凰台。鳳凰台遺址現在陝西寶雞市東南。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獅形香爐裏的香早已燒盡,香爐也冷了;躺在紅綾被子裏,輾轉反側,被子也被折騰得像紅色的波浪般起伏翻卷。隻好起床,起來,卻又懶得去梳妝打扮。金猊:獅形金屬香爐。猊,狻猊,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獅形野獸。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二:“金猊,其形似獅,性好火煙,故立於香爐蓋上。”唐·花蕊夫人《宮詞》:“夜色樓台月數層,金猊煙穗繞觚棱。”被翻紅浪:多解為紅棉被未經折疊,堆在床上有如波浪起伏。惟靳極蒼先生言:“睡覺的人睡不安穩,輾轉反側,紅綾被也因而像紅色的波浪一樣翻來翻去。‘冷’、‘翻’都是動詞表動態……或把此句解為被沒折好,那就是靜態了,不妥。”解得好。慵自:懶得。慵,懶。自,於。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鏡子好久沒用了,上麵落滿了灰塵,也由它去吧,懶得去擦。就這樣呆著,直到陽光都到了簾鉤的上麵。寶奩:貴重的鏡匣。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怕就怕為離別而愁苦,可偏偏總是要離別,有多少事想說,最終還是沒說出口。生怕:最怕,極怕。為口語,現北方方言中仍用,意同“怕就怕”(如果說有怕的話,就隻怕……)。宋·林逋《春陰》:“苦憐燕子寒相並,生怕梨花晚不禁。”多少:偏義複詞,很多。欲說還休:欲言又止。休,停止。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新近又瘦了,但這跟總是醉酒沒關係,也不是由於為秋而愁。新來:新近,近來。非幹:不關。病酒:醉酒。飲酒沉醉如病。南唐·馮延巳《鵲踏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悲秋:為秋之蕭條冷落而悲傷。唐·杜甫《登高》:“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罷罷,不說了,說也沒用,知道這回你非去不可,我就是唱千萬遍《陽關》,也難以把你留住。休休:乃絕望語,含有無計可施之意,同“罷了”,“算了”(不說了,說也沒用)。陽關:原是地名,在今甘肅敦煌市西南。這裏指《陽關曲》。唐·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被譜入樂府,以為送別曲,人稱《陽關曲》或《陽關三疊》。此處作勸阻親人遠行之意。則:語助詞。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隻是不敢想你遠去之後,這居所,該是怎樣的被重重霧靄籠罩,昏暗不明。武陵人:指代遠行在外的丈夫。武陵:地名,今湖南常德市。武陵人典出晉·陶淵明《桃花源記》及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陶文中誤入桃花源的漁夫係武陵人。故後世詩文便多以武陵人指代去鄉遠遊之人。後人又將桃花源事與《幽明錄》中所述劉晨、阮肇的傳說結合起來,作為情人懷遠的愛情典故。《幽明錄》載:東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人劉晨、阮肇,同入天台山采藥,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迨還,子孫已曆七世。唐宋詩人將此與桃花源事合一而用。唐·王煥《惆悵詩》:“晨肇重來路已迷,碧桃花謝武陵溪。”鎖:封閉,這裏是籠罩的意思。秦樓:指秦穆公女弄玉與戀人蕭史所居之樓。此處借指李清照夫婦之青州居所。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隻有樓前的流水,該記著我,記著我整天在這裏憑欄遠眺。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它知道,從今天起,這遠眺之地,又添上了一段新愁。凝眸:目不轉睛地注視。唐·李商隱《聞歌》:“斂笑凝眸意欲歌,高雲不動碧嵯峨。”

什麼是大詩人?

大詩人是至少應該做到以下兩點的詩人。

其一,他(她)的創作的總體水平遠遠超於一般詩人。

其二,他(她)能夠不斷地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因而其創作生涯的總體曲線圖是直達天庭的台階,他的絕唱,是天籟之音;而在其創作的不同台階上,都有可以稱作豐碑的作品。

李清照無疑就是這樣的大詩人。

對於李清照的生平和創作,史家論者多以“兩期”劃分,即以1127年南渡為界,將之分為北宋(或稱南渡前)、南宋(或稱南渡後)兩個時期。這樣的分期,無疑是“曆史的”和籠統的,無法“文學地”厘清李清照創作的來龍去脈。

因而本書亦趨步陳祖美先生,試著就現存作品的係年、內涵以及呈現狀態(也就是重視同期內作品的總體風貌,尤其是重視具有豐碑意義的作品在分期上的意義)進行了分期。

一、元符元年至崇寧五年(1098—1106):汴京·待字閨中和新婚初年,亦即李清照15歲至23歲時期的創作。

二、大觀元年至宣和三年(1107—1121):青州·屏居鄉裏,亦即李清照24歲至38歲時期的創作。

三、宣和四年至建炎三年(1122—1129):萊州、淄州、建康·明誠為仕及南渡初年,亦即李清照39歲至46歲時期的創作。

四、建炎四年至紹興二十六年(1130—1156?)流寓江浙及臨安辭歸,亦即李清照47歲至73歲(?)時期的創作。

在這裏,如果說《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即是其第一個時期創作的豐碑的話,那麼,此首無疑是這一時期內具有豐碑意義的作品。

所謂豐碑意義,也就是說,它既是這一時期內同類題材作品之冠,也是自己這一創作階段的集大成者;它不僅把自己本期創作的某些特點(如意象、語言、手法等)推到了極致,而且又對下期創作的某些特點或總體走向有所昭示。

而這一首,便如同分水嶺一般,顯示出了上述意義。

詞的上片,可謂集“閨怨”詞之大成:不僅在表現方式上集中展示了此前創作的突出特點,而且在人物塑造上,似也把一個慵懶的“思婦”形象寫到了極致,以致此後再也不能重複。

而詞之下片,則也至少在兩個方麵對此後的創作有所昭示:

其一,在創作中更多地運用日常口語,並使之出神入化而成“雅詞”、“癡語”。(一如這首中的“多少事、欲說還休”,“休休!這回去也”;一如張祖望《古今詞論引》之所評:“‘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癡語也。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