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詞就在“雨打梨花深閉門”中結拍,“尤曲折婉約有味”(《草堂詩餘別錄》)。此句為引用唐樂府原句,卻與詞意完美契合,情景融合為一,不僅無相襲之嫌,而且有言外之意。可稱為奇絕,不亞起句。
多麗
詠白菊
此詞原載《樂府雅詞》卷下,無題。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輯、勞權手校《漱玉詞彙鈔》題《詠白菊》,《曆代詞餘》題《蘭菊》。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漱玉詞》謂此詞為“大觀二年屏居鄉裏至建炎元年南渡以前作品”;陳祖美《李清照詩詞文選評》將其置於“重返汴京和婕妤初歎(1106年前後)”;徐培均據於中航《李清照年譜》案:“於譜”謂大觀元年(1107)秋,李清照偕趙明誠屏居青州鄉裏。詞中所詠白菊,似有寄托。風雨揉損瓊肌,蓋喻政治風波對趙家之打擊;不似貴妃、孫壽、韓令、徐娘雲雲,蓋喻不屑取媚蔡京等權貴。而屈平遭讒去國、陶潛掛冠隱退,正借喻明誠與自己屏居青州也。故可推知,詞乃作於本年九月。
徐所雲之“寄托”確鑿可信;陳所言“婕妤之歎”(因趙明誠有外遇而歎),雖屬推測卻也重要,可作一說。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硏。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長夜漫漫,小樓籠罩在一片寒氣之中,隻得把門窗上掛著的簾子垂放下來。
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最恨那蕭蕭風雨太無情,一夜間,竟把冰清玉潔的花瓣摧殘得麵目全非。蕭蕭:指風雨聲。唐·白居易《連雨》:“風雨暗蕭蕭,雞鳴暮複朝。”瓊肌:肌膚如玉。喻白菊。
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白菊風姿淡雅,清高自重,不同於楊貴妃醉酒後的以嬌態媚人;也不同於孫壽故作愁眉以妖態迷人。貴妃醉臉:唐玄宗寵妃楊玉環酒後麵容分外嬌美。唐·李浚《鬆窗雜錄》載:唐玄宗很欣賞中書舍人李正封詠牡丹的兩句詩:“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便笑著對楊貴妃說:“妝鏡台前,宜飲以一紫金盞酒,則正封之詩見矣。”亦即是說,貴妃醉酒後的臉龐,就像李正封詩中的牡丹花一樣嬌豔動人。孫壽愁眉:孫壽,東漢梁冀之妻,畫愁眉細而曲折,樣子極迷人。南朝宋·範曄《後漢書·梁冀傳》:“妻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狀、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唐·李賢注引《風俗通》:“愁眉者,細而曲折。”
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不要拿賈午偷給韓壽的那種禦賜奇香來比喻菊花的香,也不要拿徐娘塗抹的脂粉來形容菊花的色,那是很俗氣的,毫無新奇之意。韓令偷香:韓令:即韓壽,西晉人,姿容美好。賈充的女兒賈午看上他,韓壽逾牆與賈午私通。賈午偷父親的禦賜奇香贈韓壽,被賈充發現。賈充沒有聲張,後將女兒嫁給了韓壽。偷香,偷情得到奇香。此典故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徐娘傅粉:像徐娘那樣塗脂抹粉。徐娘,梁元帝妃徐昭佩。她性淫亂,與元帝近臣暨季江私通。唐·李延壽《南史·梁元帝徐妃傳》載:“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麵妝以俟。”後與元帝近臣暨季江私通,暨歎曰:“徐娘雖老,猶尚多情。”但史書中無徐娘傅粉之說,或許是詞人故意將何晏之為移於徐娘。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何平叔美姿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細細地看,菊花的風度、韻致,倒是和屈原、陶淵明的高風亮節正好相宜。看取:即看來,看著。取,語助詞。唐·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屈平:即屈原,名平,戰國時楚國大夫。其《離騷》雲:“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令:即陶潛,字淵明,晉代人,曾為彭澤縣令,故又稱陶令,因不肯“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掛冠歸耕。其《飲酒》詩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輕風嫋嫋,菊花的清香徐徐飄來,久久不散,一點也不亞於酴花的香氣。醞藉:同“蘊藉”,隱藏、包含之意,寬和有涵容。這裏指菊花香味雋永不散。不減酴:不差於酴花。減,差於,少於。宋·晏幾道《玉樓春》:“細思巫山夢回時,不減秦源斷腸處。”酴,一作荼糜,薔薇科植物,柄多刺,夏初開黃白色重瓣花,色美且香。宋·蘇軾《杜沂遊武昌以酴花菩薩泉見餉》:“酴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秋日將盡,菊花即近凋落之時,卻更加清臒似雪、瘦挺如玉,向人們表達著戀戀不舍的情意。漸秋闌:秋日將盡。漸,到。宋·柳永《佳人醉》:“盡凝睇,厭厭無寐,漸曉雕欄獨依。”闌,晚,深,將盡。漢·蔡琰《胡笳十八拍》:“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依依:依戀多情的樣子。唐·王維《渭川田家》:“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像是愁情脈脈,就如鄭交甫得佩不見、悵然若失;又像是班婕妤題詩團扇,“怨歌”灑淚。漢皋解佩:指鄭交甫於楚地漢皋台下遇二仙女解佩相贈的故事。《列仙傳》:“江妃二女,遊於江濱,逢鄭交甫,遂解佩與之。交甫受佩而去,行數十步,懷中無佩,女亦不見。”漢皋,山名,又名萬山。在今湖北襄陽西北。佩,即佩玉,古人身上佩帶的飾物。紈扇題詩:指班婕妤在絹製的團扇上寫《怨歌行》的故事。班婕妤:漢班昭,班固之祖姑。少有才學,成帝時被選入宮,立為婕妤,得寵。後來趙飛燕入宮專寵,班婕妤為求自保,主動請求到長信宮奉養皇太後。《怨歌行》借團扇至秋天被主人棄而不用來比喻棄婦的遭遇。紈扇,即團扇,用細絹製成。
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無論是月明風清的夜晚,還是煙濃雨暗的白晝,命運總是要讓菊花在愁苦中消磨光陰,直到憔悴不堪,香消玉殞。教:讓。
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縱然白菊珍惜生命、愛戀人世,但誰又能知道,從此之後,它還能開放多少時日?
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倘若不是人情淡泊,又何必再去懷念愛菊的屈原和陶淵明呢?更:再,又。唐·王之煥《登鸛雀樓》:“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澤畔:水澤邊。指代上文的“屈平”,《楚辭·漁夫》有“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東籬:種菊之地,這裏借“采菊東籬下”指代上文的“陶令”。
此首借讚美白菊的高潔風韻,抒詞人鄙視流俗、清高自好的情懷,洋洋灑灑,為李清照現存詞中最長的一首。
清·況周頤曾言:“李易安《多麗·詠白菊》,前段用貴妃、孫壽、韓令、徐娘、屈平、陶令若幹人物,後段雪清玉瘦、漢皋紈扇、朗月清風、濃煙暗雨許多字麵,卻不嫌堆垛,賴有清氣流行耳。”似不確。雖然詞題《詠白菊》卻全篇不見一個“菊”字,而是借“貴妃”說“容”;借“孫壽”說“貌”;借“韓令”說“香”;借“徐娘”說“色”;借“屈平”、“陶令”說“內美”;借“漢皋”、“紈扇”說“隱情”;借“天教憔悴”說“命運”……堪稱謀篇布局,極顯功力,意脈通貫,整體機巧,但具體到字裏行間,卻也還是多有堆垛之嫌的。
其中原因,或者可用靳極蒼之言解之:“全詞用典太多,失之堆砌,並且以韓令、徐娘兩典比白菊也傷雅,可能是重自白,思緒萬千,心情急迫,故有此失。”或者用陳祖美之說解釋則更透徹些:“從表麵看,此詞用事用典過於堆砌,幾乎成了掉書袋和獺祭魚,實際很可能是作者故意用一些無關緊要或不相幹的故實,來掩蓋‘澤畔東籬’和‘解佩’、‘紈扇’這四個涉及她內心創傷的重要故實。”
前不久讀到鄧紅梅之《女性詞史》,說到李清照一生中的幾處難以磨滅的“硬傷”,似也和陳祖美所說“內心創傷”合拍。其所說“硬傷”為:
一、北宋黨爭對於她的家庭及個人生活的打擊。
二、她與趙明誠的“無嗣”特別是趙明誠狎妓納妾對她的精神折磨。
三、她這樣一個才力和思力俱超逸非凡、並很早就在士大夫圈子中文名頗著的女子,卻隻能被排斥在士大夫的功名事業之外,而處於當時逼仄緊張的女性空間之內,這不能不對她的心靈造成壓力並使之有所憤慨。
四、國破家亡的晚期生活,使她在回憶與現實的對照中飽嚐著常人難以體驗的深沉痛楚。
謹錄於上,以供參考。
新荷葉
此首久佚。1980年孔繁禮在北京圖書館藏明初抄本《詩淵》專輯祝壽詩詞的第二十五冊中發現,原詞注明作者是“宋李易安”。後輯入《全宋詞補輯》。
關於此詞所賀壽主是誰,現存兩說,一說為朱敦儒,一說為晁補之。
未深研究,隻是讀過主張為晁的陳祖美、徐培均之相關文字後,以為至少朱敦儒可以被排除在外。
徐培均在《關於李清照兩首詞的箋證》中雲:
敦儒生日為正月十四日,其《樵歌》載《如夢令》雲:“生日近元宵,占早燒燈歡會。”又《洞仙歌》雲:“今年生日,慶一百省歲,喜趁燒燈作歡會。”又有《鷓鴣天·正月十四日夜》雲:“來宵雖道十分滿,未必勝如此夜明。”皆可證。而此詞第二句則指生日在秋分時刻,顯然不合。又陳祖美雲:“大觀二年恰是晁補之閑居金鄉的第六個年頭。是年晁氏重修了他在金鄉隱居的鬆菊堂。青州、金鄉同屬今山東,二地相隔不遠。晁補之與李格非素有通家之誼,更是清照文學上的忘年交和‘說項’者,在晁氏五十六歲生日時,清照或前往祝壽,從而寫了這首詞。”
陳祖美先生則在《李清照詞新釋輯評》中雲:
筆者之所以把壽星說成晁補之,因為除了詞之下片的“德行”以下三句符合晁氏為人和行實外,以上述所推定的時間地點看,此時此地很難有第二位壽星值得詞人如此景仰。話雖這麼說,畢竟沒有更多佐證,加之又是很早的壽詞,所以也沒有很充分的把握。這才又說了這樣的幾句留有後路的話:“當然,如果此詞不是寫於詞人屏居青州期間,而是後期杭州,為別的壽星所作,亦不無可能。”
在筆者一直未曾完全消除關於此詞壽主的疑慮之際,於1999年10月在濟南舉行的李清照學術討論會上,拜讀了徐培均先生關於此詞的箋證稿。在這一大作中,徐先生雖然非常謙遜地說算作是對於上述拙文的補遺,實際上,徐先生旁征博引地、有力地證實了朱敦儒的生日是正月十四日,而晁補之的生日恰在秋分時節,並十分明確地指出:這首《新荷葉》“蓋為祝晁補之壽誕而作”。
兩位先生所言有理,且謙恭之儀令人感佩。
故權從徐說,暫將此詞係於“大觀二年秋”,即公元1108年秋。時年李清照25歲。
薄露初零,長宵共、永晝分停。繞水樓台,高聳萬丈蓬瀛。芝蘭為壽,相輝映、簪笏盈庭。花柔玉淨,捧觴別有娉婷。鶴瘦鬆青,精神與、秋月爭明。德行文章,素馳日下聲名。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
初零,長宵共、永晝分停——時值薄露初降的秋分之際,漫長的黑夜和悠長的白晝由此平分。零:墜落,降。《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永晝:漫長的白天。分停:即停分,平分。白天黑夜平分是秋分之際。秋分之前是白露、其後是寒露。
繞水樓台,高聳萬丈蓬瀛——圍水而建的樓台宏偉壯觀,就像高聳萬丈的蓬萊、瀛洲兩座神山。蓬瀛:神話傳說中的蓬萊、瀛洲二神山。這裏喻樓台之宏偉。
芝蘭為壽,相輝映、簪笏盈庭——壽主的好子弟們都來祝壽;前來祝壽的達官顯貴也聚滿了庭院,庭院熠熠生輝。芝蘭:香草,此處為“芝蘭玉樹”之省稱,比喻壽主之子弟。《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安)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簪笏:古代官員上朝時所用之物。這裏指代來祝壽的達官顯要。簪,古人用來插定發髻或將冠固定於髻上的長針。笏,古代官吏朝見帝王時拿的狹長板子,用玉、象牙或竹製成,上麵可以記事。唐·王勃《滕王閣序》:“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裏。”盈: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