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枕簟”和“玉簟”、“羅衣”和“羅裳”均為一字之差,看似相似,其實大不相同。“枕簟”即枕席,重在“枕”,強調的是枕枕而臥,因而“涼生枕簟”之涼是“枕”涼,是實在的、而非心理的涼(心理的涼是“淚痕滋”);而“玉簟”僅是指席子,並無他意,因而“玉簟秋”與其說是簟涼,不如說是秋涼以及看到了“紅藕香殘”之後的心涼。同樣,“羅衣”指衣服,或多為上衣,“起解羅衣”是說女主人公和衣而臥了一會兒後,起來將衣脫掉。而“羅裳”則是下衣,是裙子,因而“輕解羅裳”,隻是說女主人公在上“蘭舟”時,輕輕地提起了裙子。這裏的“解”不是“脫”的意思,而是“分開”,是提裙子時所出現的情況(以裙子“分開”指代“提”,這也恰恰證明李清照用詞之妙)。
其次,“玉簟秋”乃睡時的感覺,這本身就帶著一個漏洞,這個漏洞就是論者有意分割掉了“紅藕香殘”。也就是說,用“玉簟秋”來證明女主人公睡在席子上是不成立的,因為你無法解釋“紅藕香殘”。
這也就是“紅藕香殘”的無比重要。所有對於這首詞的誤解,也都恰恰是始於此,始於對這四個字的或是有意排斥、或是無意的忽略之上。
而我之所以反謝桃坊而行之,將“描寫和抒情環境”統一在“蘭舟”之上,也恰恰是這四個字讓我想到了應該這樣,甚或是必須這樣。
紅藕香殘,首先為我們提供了如下信息:
一、時間:暮秋。
二、地點:水上。
這兩點很重要。
因為是在水上,所以“獨上蘭舟”便是上“舟”而非上“床”;“花自飄零水自流”便是乘“蘭舟”所見、而非臥“西樓”所想。也就是說:這“流”動的“水”就是載“舟”之水;此“飄零”之“花”就是凋謝的“紅藕”。
因為是暮秋,所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便不是“西樓”(甚或舟上)的所見所聞(仲秋雁便飛回南方,此時北方已不可能再見到飛雁)、而是“蘭舟”上的所想(是想到它們來年春天回到北方時,說不定西樓已經月圓,也就是丈夫已回來、夫妻已團圓)。
所以,關鍵的是這一段時間裏的孤獨。也就是丈夫不在身邊的這段日子,也就是大雁不在北方的這段日子。
這也正是李清照運用意象的絕妙之處,雁子和丈夫是對應的,雖在視野之外卻是深藏詞人心中,凝結了太多的愛和思念;詞人和蘭舟是對應,雖然滿身芬芳,卻也滿腹“閑愁”:“獨上蘭舟”,不隻是說詞人的孤獨,也在寫蘭舟的孤獨(一是隻有我一個人上來,二是這個水麵上很可能再沒有別的舟)。物我兩融,這也是李清照詞的動人之處。
醉花陰
此詞或題《九日》(《樂府雅詞》、《花庵詞選》等)、《重陽》(《草堂詩餘》、《古今詞統》等)、《重九》(《彙選曆代名賢詞府全集》),與《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堪稱同期雙璧——同是寫於和丈夫趙明誠分別之後的那段日子(即21歲或前後),同樣是通過悲秋傷別來抒寫詞人的寂寞與相思,而且同時也都是流傳最廣、評論最多、影響最大的名篇佳作。
明·楊慎在批點本《草堂詩餘》裏曾對結尾兩句雲“淒語,怨而不怒”;清·徐寶善在《自怡軒詞選》中稱之“幽細淒清,聲情雙絕”;清·陳廷焯《雲韶集》則讚其“無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調,元人詞曲往往宗之”。元·伊士珍《琅嬛記》曾述“故事”雲: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趙明誠。明誠歎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隻三句絕佳。”明城詰之。答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
盡管,這個故事後來亦多為評注家否認——如王仲聞先生便斷言這個故事“殆出自捏造。所雲‘明誠欲勝之’,必非事實”,然而且不論故事是否可信,僅就故事的所指而言,卻無疑是毫不誇張的。這個故事的所指就是:李清照的生活體驗是完全李清照化的,因而一般文人是不可能會有如此體驗的;李清照的表述風格及藝術技巧,亦不是一般詞人所能模仿得了的,而詞中的那個抒情主人公形象,也絕非為他人所能創造。
那是一個獨步千古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一個多愁善感、於是把酒東籬,弱不禁風、卻有暗香盈袖的閨閣美人,她愁腸百結,度日如年,在方寸的空間中煎熬情感,有著太多的相思,有著與黃花一樣的悵惘和寂寞。或者也可以套用戴望舒的一句詩吧:是“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黃昏的、一個菊花“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從早晨就起霧了,霧接濃雲,一整天都是這樣,使人感到愁悶而又寂寞;獸形銅香爐,瑞腦香早已燒完,最後的一縷殘煙也消失了。永晝:漫長的白天。瑞腦:香料,又名龍腦香,現稱冰片。銷:通“消”,耗盡。漢·班固《漢書·龔勝傳》:“薰以香自燒,膏以明銷。”金獸:獸形的金屬香爐。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又逢重陽佳節,更加思念遠人。頭枕玉枕,獨自兒睡在紗櫥裏,半夜時突然醒來,瓷枕,紗帳,連同自己的心情,都被寒涼浸透。玉枕:光潔如玉的瓷枕。紗櫥:方形紗帳,其狀若方櫥,故稱。涼初透:開始感到很涼了。初,開始;透,顯露。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黃昏時候,最難將息,於是便到東籬飲酒解愁;那菊花好香啊,沁人心脾的幽香,甚至灌滿了我的衣袖。東籬:菊園代稱。晉·陶淵明《飲酒》之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把酒:手持酒杯,端起酒杯喝酒。唐·孟浩然《過故人莊》:“開筵麵場圃,把酒話桑麻。”暗香:幽香,形容菊花的清香,是借用《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詩句“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的詩意,抒寫離愁。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不要說離情別緒不會讓人極度痛苦,當瑟瑟西風卷起簾角的時候,便不由得想到離人不歸(無人卷簾而入),便愁情更愁:想想菊花,比比自己,一樣的相思,一樣的憔悴,一樣的孤獨無助……陳祖美曾將此句解為:“自己被迫離京而產生的離愁別恨對於‘人’的折磨,猶如風霜對‘黃花’的侵襲,政爭的憂患給主人公帶來的體損神傷,就像‘黃花’在秋風中枯萎一樣。”可就政治背景方麵幫助加深對於此詞的理解。銷魂:仿佛魂魄要離開軀體一樣。多形容因離別引起的愁苦之感。簾卷西風,即西風卷簾。人似:後世多數版本皆作“人比”,但明代以前的一些較為可靠的版本(如《樂府雅詞》、《全芳備祖》等)都為“人似”,況作“似”可能更與詞之原意相符,故這裏擇善而從。黃花:菊花的別稱。菊花秋開,秋令在金,故以黃色為正,因稱黃花。唐·李白《九日龍山歌》:“九日龍山飲,黃山笑逐臣。”
如果說《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是以一個“獨”字統領全詞,那麼,統領這首詞的無疑則是一個字——“愁”。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開篇起句,詞人便移情於景、移情於物,渲染了濃烈的愁苦氣氛:天空濃雲籠罩,是天愁;地麵薄霧彌漫,是地愁;室內香爐裏輕煙已斷,是物愁;深感白晝之長、令人難熬,使人更愁。俗話說:歡娛嫌日短,苦愁怨更長。此愁此怨,本已難耐,更何況“佳節又重陽”,偏偏又遇上這親人團聚、相攜飲酒、登高望遠的日子,遇上這“每逢佳節倍思親”(唐·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劫數”!玉枕孤眠,紗櫥獨寢,真的是身涼心更涼、愁上又加愁……
以上即是詞的上片,是寫秋之情景、寫透人肌膚的秋寒和詞人獨處的愁苦。
詞的下片,則集中敘寫重陽這一天的經曆和感悟,既突出了詞人愁坐空閨的思夫之情,又將“愁”字進一步深化,並以“人似黃花瘦”這一千古名句將“愁”推至高峰。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把盞賞菊,孤身一人,自然神傷,自然也就隻能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而此時的菊花偏偏濃香四溢,以致灌滿衣袖……這不禁讓詞人想到了以往的重九和丈夫一起把酒賞菊的情景,那時候花香也像今天這樣濃,但是卻因勻到了兩個人身上,因而並無今天的感覺,而現在卻是孤身一人,以致連菊香也仿佛感到了寂寞,一股腦兒全依偎到了自己的身上。這不能不更令詞人陡增孤獨之感、思夫之愁。“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西風乍起,無人卷簾入室,風卻卷簾而入,仿佛它也耐不住孤獨的漂泊。物是人非,愁思尤甚;推己及菊,將形(心)比形(心),真的是人有菊之思、菊有人之情,一樣的相思,一樣的憔悴,一樣的孤獨……
這就是整首詞的“意脈”。
就詞之上下兩片的關係來說,上片敘寫的秋之清冷、人之愁苦,無疑是下片的“人似黃花瘦”的原因;而下片的“人似黃花瘦”,顯然又是上片中獨處之苦、思念之愁的必然結果。就整首詞的藝術特色而言,其“一切景語皆情語”:用語通俗清新,抒情曲折幽深,形象鮮明生動,初步展示出了婉約詞派的基本特色。
比如“簾卷西風”,運用倒裝句的表現形式,把正常的詞序“西風卷簾”倒裝過來,不僅音韻鏗鏘,正好滿足詞的要求,而且用了兩個高昂的陰平聲“西風”放在句末,更突出了西風的意境,與詞中的“銷魂”和“人似黃花瘦”融成一片,用柴虎臣《古今詞論》的評價來說即是:“可謂雅暢。”(需要強調的是:這一優長,後來在李清照詞創作中更臻極致,並由此而有了膾炙人口的《聲聲慢》)
再比如下片之寫菊:寫菊並以菊喻人,全篇卻不著一個“菊”字。“東籬”,本是用陶淵明“采菊東籬下”詩意,卻隱去了“采菊”二字,實際是藏頭。“把酒”二字也是如此,本是和“賞菊”相連,甚或所把之“酒”,亦可能就是“菊花酒”(古人於九月九日有飲菊花酒的風俗),但這裏均省略了“菊”。還有“暗香”、“黃花”……不說“菊”而世人皆知是菊,全詞不見一“菊”字,但“菊”之色、香、形態卻俱現紙上。
這就是李清照,才情峻拔,堪稱千古獨步。眾所周知,古詩詞中以花喻人瘦的作品及其“瘦”句並不少見。如“人與綠楊俱瘦”(宋·無名氏《如夢令》);“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宋·程垓《攤破江城子》);“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秦觀《水龍吟》)等等……雖不能說不好,但比較起來卻均未及李清照本篇之“人似黃花瘦”(當然還有他篇中的“綠肥紅瘦”、“新來瘦,非關病酒,不是悲秋”等)用得好、寫得成功。
這就是差別。
差在才情。
玉樓春
此詞在《花草粹編》、《曆代詩餘》中題作《紅梅》。為李清照詠梅佳作之一,曾被人譽為“得此花之神”(清·朱彝尊語)。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漱玉詞》卷二將之歸於“大觀二年屏居鄉裏至建炎元年南渡以前之作”(1108—1127);陳祖美在《李清照詩詞文選評》中,則將其納入“泣別汴京和黨爭株連”(1104—1105)一節。
黃墨穀沒有闡述理由,陳祖美在上書中,似也沒有明確(或者準確地說是也沒想)陳述理由,而隻是講故事般地進行了一次“昨日重現”:
從背景上看,此詞當作於宋徽宗崇寧前期、新舊黨爭反複無常之時;寫作地點可能是李格非故居“有竹堂”。這年早春,詞人的心情很不好,臉色憔悴,打不起精神。回到娘家,一頭紮在她做女兒時的閨房,春天來了也懶得出門。因為自己愁悶不堪,尤其不願再去憑欄遐想。但是,對於她“手植”的那株“江梅”,卻一直像老朋友一樣放在心上,不時前來探望。
有一天,她發現,這株紅色的江梅,仿佛在刹那間,從花苞中綻開了靚麗的笑臉,從而表達它對自己的“無限”情意。所以這首《玉樓春》,不是一般的詠梅詞,而是把梅作為與自己患難與共的朋友,向它傾吐自己的內心隱秘。
這樣的描述自然是既新鮮、又感人,但倘作為立說憑據,顯然又是不合適的。
好在我們同時還可以在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中,讀到祖美先生的另外一種形式的論述:
此首概(蓋)作於崇寧三年(1104),其旨當是:借對梅未來命運的關注,寄寓了作者本人因受黨爭株連,朝不保夕的身世之歎。
徐培均接著“案”雲:據楊仲良《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百二十二,崇寧三年夏六月甲辰,重定黨籍,將元祐、元符黨人及上書邪等者,合為一籍,共三百零九人,戊午,刻石文德殿門之東壁。秦觀名列“餘官”之首,清照父格非名在“餘官”第二十六人。趙挺之屬新黨,是歲九月乙亥,自右光祿大夫、中書侍郎除門下侍郎(見《宋史·徽宗紀》)。此時乃翁榮升而父遭貶謫,清照不免有所擔心,故祖美之說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