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王孫
此詞見彭氏知聖道齋鈔《汲古閣未刻詞·漱玉詞》、清道光二十年杭州刊汪玢輯、勞權手校《漱玉詞彙鈔》、清·沈瑾(公周)鈔《漱玉詞》等,《嘯餘譜》卷四題作《春景》,《詞的》等題作《春暮》,《古今名媛彙詩》題作《暮春》;趙萬裏校輯《宋金元人詞·漱玉詞》及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均列入附錄“存疑之作”。
體察其詞所記之事、所抒之情及表情風格,當以李清照作、且以1103年(同明誠婚後二年)在汴京時所作為宜。
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曾言:“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誌。”也就是說,這時候趙明誠或仕也好、或出行搜尋古文奇誌也罷,總之是與李清照有過多次離別。而這對新婚不久、恩愛非常的小夫小妻而言,勢必會產生相聚短暫、分別日久之慨,因而也就使得純情的李清照在咀嚼了離別的苦澀滋味之後,創作了一係列抒寫離情別緒、懷人思夫的動人詞章。
此首即是其中之一。就其意象運用而言,可謂以秋千、深院、寒食等上承少女時代之作——如《點絳唇》(蹴罷秋千)、《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又以重門、暮天、雁、樓上、恨綿綿、梨花等下啟婚後不久的離別相思之作——如《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多麗·詠白菊》(小樓寒)、《浣溪沙》(小院閑窗春已深)、《念奴嬌》(蕭條庭院)等等名篇。
惟是,或可稱此詞為——懷人思夫第一篇。
帝裏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帝裏春晚,重門深院——春已深,在都城汴京,重重門庭、深深院落,都籠罩在晚春的暮色裏。帝裏,皇帝居住的地方,即京城。這裏指北宋都城汴京。《晉書·王導傳》:“建康古之金陵,舊為帝裏。”唐·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長史參三十韻》:“無錢居帝裏,盡室在邊疆。”
草綠階前,暮天雁斷——階前綠草萋萋;黃昏的天空,看不見大雁的蹤影。雁斷:飛雁過盡。斷,盡。唐·李白《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顛。”
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住在樓上的我寫信於遠人,可是又有誰能為我傳送呢?悠悠愁怨,綿綿不絕。遠信:指寄給遠方的書信。綿綿:悠長不絕,連綿不斷。這裏似化用唐·白居易《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舍。又是寒食也——多情的人本來就容易觸景生情、感物傷懷,以致生出許多的煩惱來;更何況情思難以割舍,更何況又到了寒食節。沾惹:宋時口語,意為招惹、招引。這裏可理解為觸景生情,自尋煩惱。宋·柳永《鬥百花》:“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拚舍:割舍,舍棄。宋·李甲《帝台春》:“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則怎生便忘卻!”寒食:清明節前一天或兩天為寒食節。舊俗當天不舉火,人們隻吃冷食,故稱寒食。
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秋千無人蕩,街巷裏已沒有人跡,萬籟俱寂。明月已過中天;月光如水,灑在潔白的梨花上,像把梨花浸透似的。巷陌:街道。宋·辛棄疾《永遇樂》:“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皎月初斜:皎潔的月亮過了中天,開始西斜。皎,白而亮。
詞寫春暮時節閨中獨處、相思懷人。立意、抒寫之妙,妙在一個“靜”字。
“重門”鎖“靜”,“深院”藏“靜”。“暮天雁斷”,長天自“靜”;而“草綠階前”是說草自綠著、無人理它——所謂“係得王孫歸思切,不關春草綠萋萋”(唐·溫庭筠《楊柳枝詞》)——於草於人,顯然都多有“靜”意。“秋千巷陌人靜”,可謂萬籟俱寂,是言“靜”的廣度,月“浸梨花”,“靜”之濃深,可以想知……
而所有這些對於“靜”的渲染,無疑隻是為了加深人們對於詞中“動”著的部分的關注。這動著的部分,顯然就是女主人公左衝右突、既“難拚舍”、也難排遣的思夫之情。
明·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卷一曾雲:賀(鑄)詞“多情多感”,獨少此“難拚舍”三字。
清·陸昶《曆朝明媛詩詞》卷十一雲:易安以詞擅長,揮灑俊逸,亦能琢煉。最愛其“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極似唐人。
說得是。
一剪梅
此詞在《花庵詞選》之《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等本題作《別愁》;另有《草堂詩餘》等本亦分別題作《秋別》、《離別》、《一枝花》及《閨思》等。
元·伊世珍《琅嬛記》雲:“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此說後來多為人引,而王仲聞則在《李清照集校注》中質疑雲:“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家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遊事。此則所雲,顯非事實。”王說甚似有理,是以又多被今人作為此詞不作於婚後數年的憑據。
關於此詞創作年代的界定,也就由此多出分歧:
否定作於婚後數年者,大致均是由王仲聞說推衍開來,比如:“李清照與趙明誠結婚後的前六年時間,兩人共同居住在汴京,後來近十年時間又一起屏居山東青州,一直到李清照34歲左右,趙明誠複起再次出來做官,兩人才有了分手離別的時候,這首詞應該作於這一段時間。”
而肯定婚後數年所作者,則勢必也都不得不以王仲聞說為“的”。
徐培均在《李清照集箋注》針對王說指出:“考易安《金石錄後序》雲:‘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誌。’‘後二年’,即崇寧二年,《琅嬛記》雲‘負笈遠遊’,當指明誠外出尋訪碑刻。易安時年二十歲。”
陳祖美則在《李清照集新釋輯評》、《李清照詩詞文選評》、《李清照新傳》等書中再三陳述自己的看法說:
此詞當係在特定政治背景下,作者於崇寧年間,因受黨爭株連,被迫歸寧後,思念丈夫趙明誠所作,而並不是因丈夫所謂“負笈遠遊”與妻子小別之故。
李清照新婚時,丈夫還在太學作學生。“負笈”是讀書,太學在汴京,他用不著“遠遊”求學。所以絕不是趙明誠離京外出,而是李清照被迫泣別汴京,這是第一點;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所雲“(明誠)出仕宦”,對此不能理解為他到遠方去做官,而隻是說他從太學畢業,走上了仕宦之路……因此,這首《一剪梅》,也就不是那種一般的思婦念遠的離情詞。它之所以成為一首知名度很高的佳作,則是因為詞人心中藏有難以化解的政治塊壘。如果是由於短暫的小別所帶來的傷感,何至於嚴重到“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徐、陳二位所言是,尤其是兩人之說互為補充,則似乎便更令“婚後數年所作說”顯得有理有據,入情入理。
故從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粉紅色的荷花謝了,隻殘留著縷縷香氣;光澤如玉的竹席也像這深秋一樣,涼了。我獨自來到水邊,輕輕地提起絲裙,登上了木舟。玉簟秋:玉簟涼了。秋,代指涼,其用法一如“春風又綠江南岸”之“綠”字。或可解為三個意思,一是詞人感覺,覺得席涼;二是自然存在,秋深天涼;三是心理感受,也就是因丈夫離家日久,自己獨守空房而感受到的孤獨。玉簟,席子的美稱。簟,用細竹條編織的席子。對“秋”之意,注評家多解為“秋天來了”,顯然不妥。“紅藕香殘”之際,絕非秋來,而是秋暮之時。荷花六至九月開花,盡謝之日必為暮秋無疑。宋·柳永《甘草子》:“秋暮。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宋·晏殊《破陣子》:“湖上西風斜日,荷花落盡紅英。”輕解羅裳:輕輕地提起絲裙。解:分開。羅裳:絲或帛做的裙子。羅,古代絲織品名。裳:下身的衣服,或專指裙子。此句多被解為“輕輕脫下衣衫”,或“換衣服”,均似有隔。蘭舟:用木蘭之木製成的小船。木蘭猶如楠木,質似柏樹,皮辛香似桂,因而所製船隻既堅固且生香。是以詩家遂以木蘭舟或蘭舟為舟之美稱。“蘭舟”亦有人解為“睡眠的床榻”,大不妥。而之所以會有如此解釋,大概隻是因為將“輕解羅裳”解為“脫衣”。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傳書的鴻雁都已南飛,這雲天之上,還有誰能為我捎來愛人的書信或消息?不會有誰了,還得靠雁,然而等它們排成“人”字或“一”字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已是西樓月圓,我的愛人已然回到我的身邊。錦書:書信的美稱,這裏指情書。錦,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品。據《晉書·竇滔妻蘇氏傳》載,竇滔的妻子蘇氏曾用錦織成“回文璿璣圖”(亦稱《璿璣圖詩》)贈於丈夫,計八百四十字,縱橫反複,皆可朗讀。以後,人們便用“錦書”(或錦字書、錦字)代指夫妻之間的書信。雁字:雁飛成群,行列整齊,組成“雁陣”,加速飛時便排成“人”字,減速飛時則排成“一”字,故稱雁字。宋·蘇軾《虛飄飄》詩之二:“蜃樓百尺橫滄海,雁字一行書絳霄。”古有鴻雁傳書之說。雁是候鳥,春天飛往北方,秋天飛往南方。“雁字回時”,注評者多解為“現在飛往南方”。其實不然,解為“明年春天飛回來時”,似乎更為合適。《呂氏春秋》:“孟春之月:候雁北;仲秋之月:鴻雁來。”此時已是暮秋,自然大雁已在南方。“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句,意同前首《怨王孫》(帝裏春晚)之“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差別之處隻是在於前者是“寄來”,後者是“寄出”。可參考。月滿西樓:似可解為“西樓月滿”,滿即是圓,借喻團圓。西樓,指閨閣,也就是詞人的住處。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泛舟水上,水兀自流著,花兀自飄零。是誰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不是的,花飄水上,水載花行,它們的命運是一樣的,情感是相通的,就像我和我身處兩地的愛人,都在為同一種相思而愁苦。一種相思:一樣的相思。一種,一樣的,同是。兩處閑愁:兩地人深藏的愁苦。閑,閉藏。《太玄·閑》:“閑其藏,固珍寶。”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相思之情,真的是無法排遣,眉頭剛剛舒展,愁思又湧上心頭。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之作,也是李清照詞中為詞評家們評論最多、誤解也最多者之一。比如:
此是清照名篇,前人評論頗多,以為其“離情欲淚”,“香弱脆溜,自是正宗”,但關於全詞意脈,則語焉不詳。關鍵在於上片的“蘭舟”一詞乃清照的自我作古,常被注家誤訓。如王仲聞先生雲“即木蘭舟”,胡雲翼先生謂“獨上蘭舟”乃“獨自坐船出遊”,都與上下文義格。這是因為詞的上片描敘抒情環境,“紅藕香殘”暗寫季節變化,“玉簟秋”謂竹席已有秋涼之意;“雁字回時”為秋雁南飛之時;“月滿西樓”,西樓為女主人公住處,月照樓上,自然是深夜了。若以“蘭舟”為木蘭舟,為何女主人公深夜還要獨自坐船出遊呢?而且她“獨上蘭舟”時,為何還要“輕解羅裳”呢?這樣解釋顯然與整個環境是矛盾的。(謝桃坊《百家唐宋詞新話》)
謝先生的評論的確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即:注評家們以“月滿西樓”為分水嶺將整首詞分成兩個時段(從白天到晚上)、兩個空間(白天在“舟”上,晚上在“西樓”),無疑是個錯誤。
然而可惜的是,謝先生在糾正這一錯誤時,卻又犯了另一個錯誤,即:為了解決“矛盾”、統一“描敘和抒情環境”,他先是將“蘭舟”解釋為“睡榻”,爾後便輕而易舉地把時空統一到了“月”夜“西樓”:
清照有一首《浣溪沙》(應為《南歌子》),與《一剪梅》的抒情環境很相似,其上闋雲:“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涼生枕簟”和“玉簟秋”,“起解羅衣”和“輕解羅裳”,“夜何其”和“月滿西樓”,兩詞意象都相似或相同。兩詞的上片都是寫女主人公秋夜在臥室裏準備入睡的情形。此時她絕不可能忽然“獨自坐船出遊”的。“蘭舟”隻能理解為床榻,“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獨自一人上床榻準備睡眠了。“玉簟秋”乃睡時的感覺,聽到雁聲,見到月滿西樓,更增秋夜孤寂之感,於是詞的下片抒寫對丈夫的思念便是全詞意脈必然的發展了。
這樣的敘述,仿佛“無懈可擊”,但仔細思忖,便會發現實際上是多有“懈”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