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先生所言,自可成說,是以亦就依此將這首詞的創作年代暫係於此並以此解之。
說是“暫係”,也就是說:那些主張南渡後所作者所述論點,實際上也是可以自圓其說的。比如:
這首詞當寫於南宋初期,那時金人滅北宋,宋室南遷,李清照與丈夫南奔,不久趙明誠病逝。這首詞把紅梅的美妙與主人公的憔悴作了強烈的、含有悲劇意味的對比,刻畫出在這美好春天裏女主人公憂思百結的惆悵心情,這既合身世之感,也合國家之悲,情感深沉、複雜。(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11月版《清照詞》)
再比如:
按詞所詠者,確乎是紅梅,但細細體會全詞,實借詠紅梅以表示自己的憂慮和擔心。此詞手法不類初期之詞,詞中又以“道人”自稱,當作於晚年。據《金石錄後序》:“紹興辛亥春三月,複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餘大惶怖,不敢言,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庭投進……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作者曾被誣陷,在明誠死後半年,又因金人破洪州、陷建康、陷越州,不得不輾轉台、剡、黃岩,入海,之溫、之越、之衢,又赴越、赴杭……後定居會稽鍾氏舍,不料最後留在身邊的書畫又在此被盜去十之八九,真是“悲痛不已”呀!這首詞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似正合於此時之心情,當是作於此時或此後不久。(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
抄錄幾位先生觀點於上,除了是想為大家提供一些有用的論點之外,可能最想表達的也就是如下意思了:對於古典詩詞的研究和解讀,我們似乎還沒有一個很好的方法來避免主觀臆斷、感情用事,以及由於感情和臆斷而勢必造成的南轅北轍。當然,從另一個側麵說,注評家的樂趣及其理由,可能也就正是因於此吧。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仿佛是答謝我的眷顧,那株江梅,恰恰就在我到來的時候開了,紅潤光潔的梅花花苞綻放,令人感奮。於是就去看其他的梅樹,看它向南的枝條上,是否也都開了。紅酥:指初開的梅花紅潤光潔。肯:恰。宋·蘇軾《贈武道士彈賀若》:“清風終日自開簾,涼月今宵肯掛簷。”亦有人解釋說:“肯”含有願意、敢於、不瞻前顧後之意。瓊苞碎:美玉般的花苞綻開。碎,綻開。探著:即探看,探詢。著:語助詞,無實意。南枝:向南的枝條,受陽光照射最充分,因而最先開放。宋·歐陽修《阮郎歸》詞:“前村已遍倚南枝,群花猶未知。”未:無,沒有。
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不知道這花苞凝香多少、積香多久,隻看到它包藏著的無限情意亦如花苞,充盈、飽滿,而且是為我所生所存!醞藉:含蓄而不顯露。此處是蘊藏、包含的意思,指花香凝結不散,同下句的“包藏”意思相近。意:情意,感情。唐·劉禹錫《竹枝詞九首》之二:“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它對我說,你這個人緣何如此憔悴,緣何總是倚在窗下、為愁情所困而連欄杆都懶得去靠?你緣何非要讓鬱悶損害著你的身體和精神?道:說,即“包藏無限意”的梅花說。人:詞人自指。“道人”當解為:“梅說:你這個人……”道人多被解為“有道術的人”或“詞人自稱,與居士意相近”,不是不可,隻是終不如此解更切詞家謀篇布局之意。悶損:因心情鬱悶而損壞了身體和精神。宋·秦觀《河傳》:“悶損人,天不管。”闌幹:同欄杆。唐·李白《清平調》:“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倚:靠著,依靠。唐·李白《蜀道難》:“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樹倒掛倚絕壁。”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想要來梅下小飲,那就快些來吧,等到明天,說不定會刮起狂風呢。小酌:小飲。酌,飲酒。唐·李白《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這裏有趁著美好春光、放下煩悶進而及時享受人生之意。休:語助詞,有罷、吧、了之意。明朝:明天。風:暗示人間風雨。起:興起,這裏可釋為“刮起”。此句似化用唐·白居易《花前歡》詩意:“欲散重拈花細看,爭知明日無風雨。”
全詞的主體意象是含苞未放的梅花,憔悴、悶損的詞人(兩個意象的對比,顯然是具有悲劇意味的),而詞之謀篇布局,也就像梅花含苞,既讓我們體味到詞所蘊藏著的濃烈的芳香和強大的情感能量,又讓我們感受到一種人與梅通、梅為人憂、“欲語還休”的韻致。
上片詠梅,先是從正麵描寫梅花初綻時的情態和神韻起句:“紅酥肯放瓊苞碎”,這是整首詞中梅花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綻放:紅潤鮮嫩的花瓣驟然舒展,晶瑩如玉的花苞刹那間碎裂般地綻開……這無疑是令人心為之振、眼為之亮的一瞬。同時,僅一“碎”字,便亦可以說已然深得此花之神。此後三句,詞人則因花綻而心動,先是“探枝”,繼而“度花”,爾後“見意”……看似寫詞人,實是寫梅之況、梅之蘊、梅之情意。三句三層次,層層推進,就在“不知”與“但見”之間,人情梅意,已是融而為一。
詞的下片,可謂“梅說”。也就是說通篇所寫,都是梅對詞人說的話。緊承上片結句“但見包藏無限意”,詞人本意是要敘述自己所“見”的梅花之“無限意”的,卻不僅不出麵直說,而且反讓梅花來說詞人、並讓其在說的話中展現自己的情意——這真的是匪夷所思,倘不是才情絕倫,又豈能如此處理——“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就像是最相知的朋友的數落:“你這個人呀,讓我怎麼說你才好呢?你怎麼非要這樣(憔悴、悶損、愁)呢?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春窗底,欄不倚),你應該如此如此(飲酒梅下)……”就這樣,借助“梅說”,不僅說出了詞人對梅花情意之所“見”,而且也說出了自己的所困、所思、所省,至此,已不僅僅是人情梅意二者融一,而是人與梅本身都渾然一體,人即是梅,梅即是人,二者已是難解難分。
這樣的構思、立意、布局,無疑是匠心別具,是值得稱道的。
蝶戀花
詞寫離別相思之情。或題作《離情》,或題作《春懷》。
黃墨穀《重輯李清照集》卷二雲:“此詞筆力雄健,非清照少作。詞意乃離情,當作在宣和三年春居青州時。”此說似多漏洞:“筆力雄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且不議論;大的漏洞是:何為少作?“筆力雄健”和“宣和三年”有什麼必然聯係?不可以晚它一年或早它兩年嗎?
宣和三年也就是公元1121年(時年李清照38歲)。
是年,對於李清照來說,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對於其人生而言,這一年趙明誠複官起知萊州,成為她們夫妻二人“屏居鄉裏十年”(實為十三年)的一個句點;對於其創作而言,似也是一道分水嶺,此後所作較之此前之作,有了非常明顯的差別——這些差別容當此後結合作品細解,這裏僅說和這首詞有關的一點——
“柳眼梅腮”(曾被論者認為是和“綠肥紅瘦”、“寵柳嬌花”並列的“易安奇句”)以及花鈿、山枕等意象,無疑既是屬於早期作品之所求、之常用,亦是屬於此後作品之寡有。
而且,如果單就花鈿、山枕等意象講,甚至都不必到38歲,因為它們隻是李清照新婚後不久的創作中所使用的意象。
或者也就是因於此,我才認為,這首詞的係年,至少應在30歲以前。
查相關資料知,崇寧五年(1106,李清照23歲),春正月戊戌,彗星出西方。乙巳,以星變詔求直言,毀元祐黨人碑,丁未,太白晝見,赦天下,除黨人一切之禁。庚午,敘複元祐黨人(詔曾任待製以上官蘇軾追複宣義部,李格非等“令吏部與監廟差遣”)。二月十五日,趙明誠在鴻臚(崇寧四年十月授鴻臚少卿)直舍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
這段史料至少為我們提供了如下信息:
其一,是年初春(包括此前不久),趙明誠之或“仕”或“遊”而作“小別”,當屬可能。
其二,黨人除禁,格非平反,對於李清照而言,實可謂“暖雨晴風初破凍”,這樣說雖多勉強,卻也不屬絕對臆斷。或曰:既如此,那為什麼還要說“淚融殘粉”、特別是“獨抱濃愁”?答曰:因為思夫。一是夫妻恩愛所致,二是三綱五常所囿(出嫁從夫,夫為妻綱)。直到現在,我們作為當世之人都無法徹底擺脫綱常,因而完全沒有理由要求千年之前的一個女子非要成為綱常叛逆,這樣做既無必要,亦不可能。況詞中女子“夜闌猶剪燈花弄”而不肯入睡,或許隻是因為周圍世界(時局)對她來說是晴風暖雨,不算壞,而在夢鄉之中反倒是“無好夢”(也就是說,思夫夢苦)。
其三,如將此段史實再加上其他可能存在的假說,如“(崇寧三年)夏四月甲辰朔,尚書省勘會黨人子弟,不問有官無官,並令在居住,不得擅到闕下”,“根據此二苛詔,清照亦當被迫離京……(崇寧五年)除黨人一切之禁,時清照當由原籍返回汴京”(見陳祖美《李清照年譜簡編》),當更增此詞寫於是年的可能性。
是以將之暫係此年初春,待辨證。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風和雨暖,大地解凍。柳芽初吐,如媚眼微開;紅梅綻放,似香腮紅透,已經感到了春心的騷動。初破凍:剛剛解凍。柳眼:早春時柳樹初生的嫩芽,形如眼,故稱柳眼。梅腮:指梅花淡紅色的花瓣如美女的臉頰。春心動:由春景而觸發的喜悅或傷感之情,亦指男女戀情。唐·李商隱《無題》:“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誰來和我一起烹茗煮酒、賞析詩文呢?淚水流淌,把臉上的脂粉淌得斑斑駁駁,頭上戴的金釵也格外沉重。誰與共:誰能與己共享。花鈿:用金翠珠玉製成的花朵形的首飾。言其重,是說心理感受,是心情沉重。唐·白居易《長恨歌》:“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剛剛試穿上金線縫的夾衫,斜靠在枕頭上,把釵上的鳳凰也弄壞了。乍:起初,剛剛開始。宋·柳永《笛家弄》:“韶光明媚,乍晴輕暖清明後。”金縷:金線。古代貴族婦女衣物多用金絲繡花鳥紋飾於其上。山枕:凹形枕頭,兩端突起如山,故名。欹:同“倚”,即靠的意思。宋·趙長卿《荷花》:“半斂半開,斜立斜欹,好似困嬌無力。”損:毀,壞。釵頭鳳:古代婦女頭上鏤有鳳凰形狀的首飾。釵作鳳凰形的叫鳳凰釵或鳳釵,釵上的鳳叫釵頭鳳。
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獨自抱著一懷濃愁,似乎也不會有什麼好夢的。夜深人靜,還在剪弄著燈花,不肯入睡。夜闌:深夜,夜將終。闌,晚,深。漢·蔡琰《胡笳十八拍》:“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猶:仍,仍然。燈花:燈芯燃燒時結成的花形。舊時認為燈芯結花預兆喜事臨門,在此處詞人希望它預兆丈夫歸來。唐·杜甫《獨酌成詩》:“燈花何太喜,酒綠正成親。”弄:擺弄,把玩。
明·徐士俊曾在《古今詞統》卷九作眉批曰:“此媛手不愁無香韻。近言遠,小言至。”而今人傅東華則亦就此生發開來雲:“她不向詞的廣處開拓,卻向詞的高處求精;她不必從詞的傳統範圍以外去尋新原料,卻隻把詞的範圍以內的原料醇化起來,便成更精致的產物。”(《李清照》)說得到位。此詞中所用意象,確乎不出“花間”要素,但李清照卻以自己過人的才情,將它們妙用到了極致。
或許也正是因為已臻極致吧,此後李清照在創作中似無再做重複。而且,倒是有意識地做到了“從詞的傳統範圍以外去尋新原料”、並進一步深入開掘自己的內心世界,從而遠遠地超越了所有的花間詞人,從而成為了獨步千古的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