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江東的話使這次會議的性質變得非常嚴肅,參加者心裏都有些惴惴不安。鄭江東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然後平靜地提了個問題:“有人在大街上修了個豬圈,今天的會議要做一個決定:這個豬圈應該怎麼處理?”
大家聽到是為了一個豬圈開會,暗底裏都鬆了一口氣。田仲亭忙說:“鄭書記,今天下午發生一樁事件,楊三喜聚眾鬧事……”
“我知道了!”鄭江東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諾頭,“楊三喜我見過了,瞎子我也見過了,在場的群眾我也見過了……”他停了停,又強調說:“我要求黨支部做三個決定,有人在大街上修豬圈,怎麼辦?”
支部委員們瞅瞅田仲亭,又瞅瞅汪得伍,都低頭不語。鄭江東點上一支煙如慢慢地抽著,等大家表態。沉默了許久,一個禿腦門的支委沉不住氣了,訕笑著,模棱兩可地說:“那豬圈……已經拆了。”
“還要我重複一遍嗎?每個人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別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們要做的是決定!”
又是沉默。田伯亭偷偷地朝鄭江東翻白眼,田仲亭在桌下碰汪得伍的大腿;支部委員們拚命地猜測這個問題的背後隱戴著什麼,在心裏推翻一個又一個的假設……鄭江東抽完了一支香煙,將煙蒂按在煙灰缸裏一擰,道:“好嘛,紅星村黨支部是作不了這個豬圈的主了!”
汪得伍咳嗽了一聲,身體動了一下,大家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他身上。他說話了,口齒不太清楚,聲音在胸膛裏嗡嗡響:“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這事情嘛……”
鄭江東敏捷地轉向他:“老汪,公社的意見怎麼樣?”
汪得伍望著鄭江東,掂了掂他的問話的份量,慢吞吞地、謹慎地回答:“公社不了解情況。”
鄭江東哈哈大笑:“一個豬圈難倒了大隊、公社兩級組織,我幹了那麼多年縣委書記沒見過這情況!”他又沉下臉,問道:“仲亭,紅星村有多少黨員?”
“二十八個。”
鄭江東站起來,莊重宣布道,“立即召開全體黨員大會!會議地點挪到大隊辦公室。你們五個支部成員分頭下通知,十五分鍾後正式開會!”
支部成員都走了。汪得伍坐了一會兒,站起身,對鄭江東道:“走吧,咱也上大隊辦公室。”
兩個人默默地離開大隊招待所。天上有幾顆星星放射著微光,樹枝在夜空中勾出幾根黑色的線條,一條狗在遠處的麥田裏叫。汪得伍在黑暗中歎息一聲,說:“夥計,你到底想幹啥?可別弄得太過火呀……”
“我問你,豬圈究竟應該不應該修在大街上?”鄭江東有些冒火地問。
“那……當然不該啦!不過你好象……”
“啊,這道理你還明白!我當你真不懂事呢!”鄭江東冷笑道,大步向前走去。
汪得伍心中一沉,兩眼盯住籠罩在黑暗裏的鄭江東的身影。他覺得接觸不上鄭江東,他們心靈間的某種聯係忽然中斷了!他有點後悔上午在李家大隊頂撞鄭江東,很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但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沒開腔。鄭江東忽然變得像陌生人似的,這種時候最好別開腔——汪得伍很了解鄭江東!
大隊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亮著燈。他們走進屋去,一人拉把椅子坐下,再沒有說話。窗外的梧桐樹張開長滿絨毛的樹葉,燈光照射在光滑挺直的樹幹上。黨員們三三兩兩地從樹下走過,跨進這間氣氛緊張沉悶的辦公室。當一個年輕人把癱瘓的老黨員田班背進來時多鄭江東跑上前,把他接到自己坐的椅子上,握著他的手說:“老班!你怎麼也來了?”田班簡短地說:“我是黨員。我要來。”接著,他挺直身靠在椅背上,兩眼直視前方。沉默得像一座雕像……鄭江東又和其他黨員親切、隨便地交談,大家的情緒活躍起來。
人到齊了。田仲亭跑到鄭江東跟前,低聲道:“鄭書記,開會吧?”
“開吧,你是支部書記,你主持會議。”鄭江東輕輕鬆鬆地說道。
田仲亭一愣,他沒想到在這裏鄭江東又讓他主持會議,實在摸不清這老頭葫蘆裏藏著什麼藥。他嘿嘿笑道:“這,怕不太合適吧?”
“怎麼不合適?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麼開這個會!”
田仲亭點點頭,硬著頭皮站到屋中央,拍拍巴掌說:“現在開會。咱們今天這會啊,鄭書記和汪書記都來了,說明縣委、公社兩級黨委非常關心咱紅星村的問題……今天要研究的問題嘛,也不算大,就為我在街上蓋的那個豬圈……這事情我先要檢討,我身為支部書記,不該侵犯群眾利益。大夥都說,這事情怎麼辦?
黨員們沉默著,琢磨著今天晚上突然舉行這個會議的意義。田仲亭的眼睛掃掃支部委員,那幾個支委現在態度明朗了,紛紛說:“知錯就改嘛!”“扒了那豬圈得啦!”
“對,扒了!”田仲亭痛快地揮揮手,“也已經扒了,我在全體黨員麵前做檢討……”
汪得伍頻頻點頭,低沉的嗓音響起來:“這麼說,我也該檢討。我對楊三喜做的決定是不了解情況的,撤銷,不算!”
形勢急轉直下,問題忽然全解決了。田仲亭望著鄭江東,不知道會再怎麼往下開。屋子裏出現了奇怪的沉默。鄭江東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看也不看田仲亭。仲亭站在屋中央,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鄭江東總算說話了,慢吞吞的、沉甸甸的:“我覺得有些奇怪:千百年來路由眾人踩,紅星村怎麼有人敢在大街上修豬圈呢?群眾滿肚子氣,怎麼不敢說呢?這滿屋子的黨員怎麼沒人站出來主持公道呢?
沒人吭聲。
鄭江東把煙卡死,眼睛瞅著田仲亭道:“你這支書呀,你倒說說?”
田仲亭回答不上來。他尷尬地笑著,笑得額上冒出汗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工作作風粗暴……大家怕我……這也要檢討!”
“好嘛,大家都怕你:你膽子就大了。那麼大的膽子,不會光修個豬圈吧?你這也要檢討,那也要檢討,不如把該檢討的事一塊兒亮亮,咱大夥聽了心裏也好有個數。”
田仲亭站不住了,他靠在辦公桌上,渾身上下摸著找煙抽。
鄭江東扔了一根煙過去,他沒接住,又慌忙蹲下身去撿……這功夫,黨員們活躍起來,互相交換眼色,咬咬耳朵,大家眼睛裏都閃出興奮的光亮。田仲亭撿起煙點上火,大口大口抽著,就不開腔。
田班咳嗽一聲,開始說話了:“俺也想檢討。鄭書記說的是,不光一個豬圈,還有好些事俺黨員們都沒站出來主持公道。為什麼?仲亭嗬,你算說了實話,俺們都怕你!你作風粗暴,黨員不開民主會,這都甭說了。我吧,最怕你卡住脖子不讓吃飯,咱村副業啊、果業啊,都握在你手心裏,你把手緊一緊,我家幾個孩子都掙不著錢養活我,這能叫我不怕?”
田仲亭瞪了他一眼,慷慨激昂地說:“老班,你哪能這麼說?我田仲亭可不是這號人!我有缺點,但心裏還掂著為鄉親們謀些好處,這大夥都清楚吧?”
幾個支部委員一個勁兒點頭,大多數黨員卻忍不住笑起來。一個端著長煙袋的老頭“篤篤”地磕磕煙鍋,高聲道,“別笑,聽老班說!”
田班把僵直的身子動了一下,眼睛漸漸地亮起來,聲音也提高了許多:“你自己最清楚!你為鄉親們謀的好處多,還是為自己謀的好處多?鄉親們得你一分好處,你得鄉親們幾分好處?咹?”
“老班啊,你這是什麼意思?說話可要負責任的啊……”田仲亭不甘示弱,擰著勁兒上,“我能得多少好處?我家那麼多勞力,才包了個暖氣片廠,和其他工人拿一樣的錢!我比誰富了?今天你既是提到我得好處,就得說說明白:我怎麼得的好處?得了多少好處?”
“別血口噴人,說清楚!”田伯亭跳起來吼道。
幾個黨員開腔了,“這算幹啥?到黨員大會上來鬧五虎大將嗎?”
仲亭瞪他弟弟一眼。伯亭氣哼哼地坐下來。
田班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不慌不忙地說:“查明帳,沒法査。不過,你是茶壺裏煮餃子,肚子裏有數!咱村那幾項副業,汽車、拖拉機、,鐵匠鋪,修車鋪……你一家提點成,還怕富不來?”
這回,仲亭、伯亭一齊跳起來:“你拿事實!”仲亭拉起一個低著腦袋的黨員,大聲喊:“王魁,你是運輸隊的,你包了一部大“解放”,你說我提了你多少成?”
那個叫王魁的應付道:“嘿嘿,這說哪去了……”又一屁股坐下去,腦袋還耷拉著,好象叫霜打蔫了的茄子。
“不,你說清楚,你了解情況……”仲亭越發來勁了ゐ田班冷笑道:“剛才不是說了嘛,人家都怕你。不過我倒知道有丁個不怕你的人,大號楊三喜!怎麼,你敢叫他來嗎?”
“他不是黨員!”田仲亭叫道。接著又補充道,“他和我有矛盾,你也知道,怎麼偏叫他?”
“我和你有沒有矛盾?”
人們把目光集中到問話者身上:鄭江東笑嗬嗬地站起來。田仲亭一愣,隨即搖了搖頭。鄭江東收起笑容,正色問:“你和楊基怎麼分成的?我是說那七畝山楂!”
“沒那事!”田仲亭迅速地頂著。
“你敢這麼說?是誰在分地前上楊基家遊說啦?是誰說好四六開到秋天一翻又成六四開啦?……”
“沒那事!”田仲亭出奇的堅決。
馬上有個黨員站起來走了,田伯亭也跟了出去。屋子裏響起一片嗡嗡聲,黨員們興奮、激動地交談著,準備拿出更多的問題來。汪得伍湊近鄭江東,悄聲說:“老鄭,我看這件事慎重些好……”
鄭江東霍地轉過身,朗聲說道:“我不信這事弄不出個水落石出!”
田仲亭委屈、怨恨地朝鄭江東說:“鄭書記,我田仲亭從心眼裏重你啊!你說話我都聽,我有錯我都檢討,可這分成的事……我實在冤枉啊!”他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鄭江東把臉轉向窗外,不去理睬他。
一會兒,楊基掄胳膊甩腿地被領進屋來。他驚恐地張著嘴巴,臉色蒼白。他從來沒經過這樣的場麵:全村的黨員都盯住他看!他朝這個點點頭,朝那個哈哈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家都期待著鄭江東提問,然而鄭江東依然望著窗外的梧桐樹,不把身子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