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許久,汪得伍開腔了:“你叫楊基吧?”
“是。大名楊基,外號楊瘋子!”楊基討好地笑著。
“那麼,你向鄭書記反映過一些情況,是吧?”
“鄭書記上我家吃早飯來,我家沒別的,就有雞蛋。那個情況,嗯,我反映了……我說我家小四是漏網的,犯了計劃生育紀律,不過我向大夫說結紮要紮緊……”
“別瞎扯!你和田仲亭合夥包山楂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有啊!”楊基咽了口唾沫,“沒那事……”
屋裏的人都吃了一驚,有幾個竟站了起來。田班說,“楊基,講話可得憑良心,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楊瘋子滴溜溜地轉個圈,喃喃道:“沒有嘛,我記不得這事……沒有!”
田仲亭嗚嗚地哭出聲來,無限委屈。
汪得伍說:“好了,你回去吧。”
楊瘋子又朝大夥點點頭,手舞足蹈地走了。
屋子裏氣氛沉重極了,大家都默默地吸煙。鄭江東也在吸煙,還沒轉過身來。這時候隻有汪得伍收拾殘局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道:“了解一個大不容易啊!田仲亭是有不少缺點,但大家對他的看法也不全正確。他在落實生產責任製的過程中得罪不少人,工作作風粗了些,這你們都清楚。情況很複雜。我們當領導的有時候掌握情況也不全麵。不過,仲亭啊,你別哭了,別弄那熊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怎麼,批不得啦?”
“還求……鄭書記做個主……”田仲亭抽泣著說。
鄭江東慢慢地轉過身,哈哈大笑。他把手插到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汪得伍不解地望著他,他把紙遞過去,不慌不忙地說:“老汪,你看看這個。”鄭江東踱步來到田仲亭跟前,譏諷地道:“看來我這麼多年的縣委書記是白當了,今天差點在你們手裏栽了跟鬥!”
“田仲亭,你給我老實交待!”汪得伍看過紙條勃然變色,寬厚的胸膛裏發出一聲低吼。
鄭江東把紙條拿過來,遞給田仲亭,笑道,“瞧瞧吧,這合同上是誰簽的名?你要認不出來,陳所長正好在這裏,我叫他送到公安局去化驗筆跡!”
田仲亭一下癱在椅子上,胳膊軟軟的,無力去接那張紙條。
汪得伍站起來,喉嚨裏咯咯地響著,臉色嚇人,一步一步逼近田仲亭:“好啊,蒙唬到我的頭上來啦!我真瞎了眼,沒看穿你的花招……”
大家都振奮起來,在田班的帶領下,連珠炮般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楊基怎麼會改口了?”
“你在會前做了什麼手腳?”
“鄭書記和楊瘋子談話,沒有旁人在場,你怎麼得到消息了?”……
鄭江東安然地坐回椅子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他眯縫著眼睛,透過青藍色的煙霧,欣賞這個乘勝追擊的場麵。這很像一個英明的指揮員,經過戰場上曲折複雜的變化,終於使戰局按照他預想的方向發展了,而他,鎮定地坐在指揮所裏,觀看千軍萬馬向敵軍陣地衝鋒……
現在,輪到汪得伍出汗了。
會議到天亮才散。汪得伍當場命令田仲亭停職檢查,由田班、楊三喜等人組成一個調査小組,負責調查田仲亭的犯罪事實。黨員們情緒激奮,大聲議論著走出辦公室,消失在晨曦中……
鄭江東和汪得伍坐在辦公桌兩端,對著臉抽煙。他們誰也不說話,但眼睛卻不時地相互看看。汪得伍早沒了昨天的神氣,混濁的眼睛老在可憐地詢問著:“你要動真的?”鄭江東用堅定的目光回答他:“毫不含糊!
電話鈴響了。鄭江東拿起話筒一聽,是縣委來的長途,正好找他。話筒裏響起李孟華書記的爽朗的聲音:“老鄭嗎?好容易才找到你啊!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昨晚開了一個縣委常委會,對公社一級的領導做了一些調整。我們免去了汪得伍溝子公社黨委書記的職務,紀委莊書記主動要求到溝子來任公社書記,常委會批準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完全同意。”鄭江東鬆了一口氣。他好象從一張網裏掙脫出來,感到一陣興奮。
“我們沒能等你回來……”鄭江東不是縣委常委,常委會作決議不必等鄭江東回來。但李孟華仍然為此向老書記表示歉意。
“不,不能等了!”
鄭江東有些激動。他確實感到不能等了!他真有點兒佩服李孟華,這個新書記一直沒有停止鬥爭,克服重重障礙,及時地做出了決定。現在,他完全理解李書記的意圖了,緊張的鬥爭不容他感情用事,他聰明地、合理地解決了一個個複雜的矛盾!
“鄭書記,是李書記來電話了吧?,”汪得伍可憐巴巴地問。
鄭書記瞅了他一眼,沒回答。
“唉,”他歎了一口氣,“行了,到頭了,我這頭老驢該下磨道了。仔細想想,工作中是有不少做錯的地方,但都是為了夥計們!講感情,總得做錯事。到頭來大家說我是個好人,也就行了……”
這番表白引起了鄭江東的厭惡:“好人?為了夥計們?我說老汪,你別把我當書呆子耍了!你到底為誰?你那十二間房子就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我對你說,馬上給縣委寫一份報告!你蓋房子收了多少賄賂,花了多少錢,賺了多少錢,一筆一筆都交待清楚!寫完了,你就明白你究竟為誰了!”
“這……不是已經處理完了嗎?”汪得伍十分驚慌,但仍然無力地辯駁道。
鄭江東冷笑道,“怎麼,還要我亮點什麼底牌給你看看?你能騙了我,甚至騙了縣委,但你騙不過人民!永遠騙不過!你以為你比田仲亭高明,可你知道嗎?在你背後,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別耍花招了吧!”
汪得伍低下頭,一聲不吭。
“一個共產黨員,不為人民謀福利,去壓榨像楊基這樣可憐的人,黨性哪去了?人性哪去了?這種人的情感還有什麼價值?”鄭江東停了停,又沉痛地說,“我不和這種人鬥爭,不盡力量把這種人清除出去,我的情感又有什麼價值?我這個共產黨員還有什麼價值?……”
鄭江東沉默了,眼睛蒙上一層淚花。他低下頭,隨手翻弄著報紙。是的,問題很嚴重:我們黨內不僅有汪得伍、田仲亭這樣一批幹部,還有為數更多的像他鄭江東這樣的千部。他們的鬥爭性和生命力正在一同逝去,成為一群好人,僅僅是些好人!在這大變革的時代,擔負著曆史重任的執政黨,怎麼能夠不更新自己的肌體呢?好了,雷聲響了,快來一場暴風雨吧!在與邪惡作鬥爭找我們將獲取一種曆史價值!
“滴鈴鈴……”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汪得伍拿起了話筒,他問了幾句,眼睛裏放出亮光來,“鄭書記,秦部長來電話找你!”
鄭江東接過電話,聽見了秦部長焦急的聲音,“鄭書記嗎?他們真動手了,把汪得伍撤了,還有幾位老同誌,都撤了!這簡直是在搞派性鬥爭,你說是吧?”鄭江東沒作回答。停了停,秦部長又說““今天我上地委組織部開會,把常委會的決定報上去。趙副縣長也到地委參加多種經營會,我們準備一起找地委書記彙報,請他考慮調走李孟華!你的意見很重要,地委書記是信任你的。我們再帶上你的意見,就更有力量了……”
“秦山同誌,馬上停止這種活動!”
“什麼?”對方好像沒聽清,又似乎不相信。
“回縣委,我要和你談談!”鄭江東憤怒地喊道:“我馬上回縣委,我要和你談談!”
電話筒裏沉默了許久,終於傳來了秦部長的聲音:“好吧……”
天已大亮了,陽光透過玻璃窗,撒在辦公桌上。鄭江東焦急地看看手表,在屋裏來回踱步。驀地,外麵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鄭江東奔出門外,看見了送他來的那輛吉普車……
“鄭書記!”汪得伍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鄭江東轉過身,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走過,他伸出手,在汪得伍肩膀上沉重地拍了兩下,說道:“夥計,咱們都老了,這輩子還差幾步就到頭了。好好走完這幾步路吧!”
汪得伍混濁的眼睛裏流出淚來,他痛苦,他絕望,但還是倔強地一聲不吭……
吉普車馳過一座座青峰。老人倉山區的白霧還沒散盡,絲絲縷縷地像棉絮。早晨的氣息帶著一種濕潤,吸在肺裏分外舒適。山風吹開蒿草樹叢,露出一塊塊岩石,那千百種姿態使巨岩獲得靈性,好像撩開長發的人臉。鄭江東又想起老人頭山峰了,他那麼渴望見見那位神秘的山老人,向它告別——不知要過多久他才能再回到老人倉。
“到大壩那兒停一下。”鄭江東對司機說。
不一會兒,吉普車停下了。鄭江東推開車門,蹬上長滿棉槐的壩坡。當他看見那片茫茫大水時,他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他又站在這裏,站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麵前!
這是一個事實。無論你怎麼想,這個水庫都是一個事實。它本來是沒有的,現在被創造出來了。創造並非是絕對正確、絕對聰明的,在一個複雜的過程中它伴隨著無數的錯誤。但是,如果要避免這些錯誤,徘徊不前,創造就不可能進行。沒有水庫,這裏依然是一片荒山。“我幹了!那時我還年輕,還很蠢,但我幹出了這件事情!”鄭江東在心裏自豪地說。假如他當時像現在一樣,前思後想,一分一毫地計算著代價,他可能會避免潛藏的危險,但永遠也修不起這個水庫。不聽孫春來的勸告是愚蠢的,他要是慎重地對待這個勸告多好啊!然而他明白了自己的過失,終日追悔不及,惴惴不安,躊躇著,老想倒著走,難道是聰明的嗎?他仍然在為百年之後的大壩耽心,但他明白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隻要他還活著,他的一切行為都在修建另外一座無形的大壩;如果他不奮力戰鬥,如果你躲躲閃閃地計較個人得失,他將在這座無形的大壩中埋伏下更直接、更現實的危險!
鄭江東心裏很踏實,他義變得雄心勃勃!他緊了緊滑下肩頭的軍大衣,舉目朝前望去。老人頭山峰聳立在水麵的那一端,偏著頭,注視著腳下的波紋。它似乎隻關心滄海桑田的變化,隻關心那些變化後麵韻永恒的力。陽光驅盡了霧氣,山峰發出亮色來,山老人顯示出一種生機……
“老人倉!”,鄭江東在心裏親切地叫道,“老人倉……”
他轉過身,佝僂著脊背慢慢地走下壩坡。一會兒,綠色的吉普車又在盤山公路上疾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