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1 / 3)

萊陽那幫瞎子走一個村,唱一個村,來到紅星大隊。他們背著木架、拄著棍,瞎眼眨巴,脖頸扭動,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他們要來誇誇書記唱唱戲,混兩天飯吃吃。可是沒料想剛進村子,就惹了大禍!

還是那個橫擋在大街上的豬圈引出的事。瞎子們走到跟前,棍子擢在石頭上,敲敲打打,知道是豬圈牆。也怪瞎子們嘴角賤,底細還沒摸清楚,就用棍子點著豬圈議論開了。這個說:“怪事,豬圈怎麼修在大街上?”那個說,“好狗不擋道,這家人怕是還不如狗。”……

自從仲亭家修了豬圈,這地方總有些事情。社員們隻要看見豬圈旁有人圍著,就老遠跑來看熱鬧。瞎子們大膽議論,可叫圍觀者開心透了。他們自己不敢說,一個勁給瞎子鼓勁叫好;那“哈哈”的哄笑聲,隔一條街都聽得見。

那個瘦瞎子老王早走累了,把木架擱在豬圈牆上,喘了兩口氣。他是個愛湊熱鬧的人,等歇過勁兒來,細脖子一攏,學著女聲唱開了——

“羊圈裏蹦出頭大黑驢,尼姑庵鑽出個禿和尚,紅星村裏怪事多,豬圈修在大街上。”

這段唱博得一片喝彩聲,也真引來一幫“禿和尚”。隻聽大門上的鐵環嘩啦啦響,蹦出那凶神般的“五虎大將”。黑漢伯亭一聲怒喝,“賤嘴的瞎子,給我滾出紅星村!”

為首的年輕瞎子趕快賠不是,“老哥別火,俺這些弟兄愛說笑話。冒犯著你了,隻當放個屁吧!”

“出門在外,為了混口飯吃。老哥你可憐可憐殘廢人,就別把瞎話當真聽……”

田伯亭早被眾人的喝彩聲和吃吃的暗笑聲激惱了,哪裏還肯聽瞎子說軟話?這幾天他心裏憋了一股火,正好出到外鄉瞎子身上,他叉開巴掌一個勁兒推瞎子君滾滾滾!”

年輕的瞎子一趔趄,站穩了腳跟。他身材魁梧,血氣方剛,這時候憋不住滿肚子火氣,頂頭扛上一句:“路見不平眾人睬,這豬圈建在大街上還是個理?”

“嗬,你是幹啥的?你管著啦?”

“俺是盲人宣傳隊!”

“嘿嘿,老子是這個村的宣傳委員!你不懂宣傳的規矩,老子教你!”田伯亭怪笑著,繞到瞎子背後,伸手從木架上摘下胡琴,往豬圈裏一扔,五虎大將哈哈大笑。

年輕瞎子勃然大怒,手中的臘條棍掄了個圓圈,發出“嗚嗚”的風聲,吼道:“給我撿回來!”

田伯亭用手點著他的臉,對眾人說:“看見沒有?這瞎子先打人!看見沒有……”說著,那隻長著黑毛的大手“啪”地搞了瞎子一個耳光。這一掌打得那麼重,瞎子的鼻孔裏頓時冒出血來。

社員們沉默地看著東伯的暴行,憤怒的目光好似越燒越旺的火焰,緊緊地包圍著東伯。那伯亭毫不覺察,衝侄兒們喊:“愣著幹啥?把他們鋪蓋扔出村去!”五虎大將都動手,搶的搶,奪的奪,把瞎子背著的木架扔得滿街都是。年輕的瞎子聽準田伯亭的聲音,掄起棍子死命朝他打去,伯亭一閃,那臘條棍砸在豬圈牆上,“哢擦”一下斷了。伯亭抽回身,亮開巴掌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地打瞎子的嘴巴。可憐的瞎子看不見對手,招不得,還不得,挺挺地站著挨揍,直到小腹上挨了重重的一腳,跌倒在泥塵裏?……

“住手!”有人大喝一聲,從人群後麵擠過來。

田伯亭打殘廢人打順了手,直想再找個人過過癮呢!他氣衝牛鬥地喊,“有好漢打抱不平嗎?站出來看看!”

不用喊,三喜子早站到他跟前了。他身後跟著一夥年輕人,氣喘咻咻,怒目圓瞪,忽喇喇圍住了東伯。三喜子冷笑道:“有本事朝睜眼的使,欺侮瞎子算什麼玩藝兒?”

眾人齊聲喊:“今個兒不能輕饒他!”

“老子今天豁上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倆賺一個,誰敢上?”田伯亭撿起一根臘條棍ヲ、,臉黑眼紅,作出拚命的樣子。那幾隻虎也緊緊靠著東伯,磨拳擦掌地瞅著眾人,雙方對峙著。

“論打,你不是個!”三喜指著田伯亭的鼻子喝道。他身後的小夥子捋襖袖,敞胸懷,步步緊逼上前。田伯亭色厲內荏,見這陣勢也不敢動手了。雙方對峙著,氣氛十分緊張。

這時,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田仲亭走下台階。他用很有權威的口氣命令道:“都不許動手!出了什麼事情啊?”

三喜不理他,轉過身,來到年輕的瞎子跟前。他蹲下身子,把瞎子扶起來,又從口袋裏摸出手帕,慢慢地擦著他臉上的血;鼻子下、口角旁、額角邊……眾人默默地圍上去,同情、憤懣、哀痛交織在一起,好似即將噴出火山口的岩漿……

“給我……胡琴……”瞎子呻吟著說。

有人把豬圈裏的胡琴撿來,送到瞎子手裏。瞎子坐在地上,嘴唇不住地顫抖,白眼朝天空一翻一翻。他的手哆嗦著,調了調弦,亮開嗓門唱起來““青天白日下大雨,

我挨打挨罵心裏記;

我訴不完的怨出不完的氣!

我罵老天是睜眼瞎,

看不見人間的好書記

我罵自己是窩囊廢,

忍怨受欺沒骨氣……”

他用的還是《誇書記》的調兒,詞卻完全不一樣了。他唱的是心裏話,一字一句仿佛是從胸膛裏蹦出來的,那麼激越,那麼有力,帶著錚錚的尾音,在建到大街中央的豬圈上空,在鄉村皇宮般的支書宅邸上空,在凶狠瘋狂、不可一世的五虎大將上空,飛旋回蕩……

三喜在這悲憤的歌聲中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田仲亭畫前。他年輕的臉漲得通紅,怒吼一聲!“你把豬圈扒掉!”

仲亭冷笑不語。

三喜轉身對眾人喊道:“鄉親們,咱們受夠了!這條大街是咱們大家的,他田仲亭憑什麼霸占半條去?這豬圈,他不扒咱們自己動手扒!”

群眾的情緒激憤到極點了,多少粗啞的嗓門一起發出怒吼:“扒!他娘的,扒!”接著,人們轟地散了,紛紛回家拿工具。五虎大將被人流衝得站不住腳。

春女一直倚在門口,臉色蒼白,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情景。這時,她忽然奔過去,拉住三喜的胳膊直搖晃:“三喜哥,你幹什麼?幹什麼……”

三喜甩開她,眼睛裏跳著兩顆火星,說:“你看吧,你睜開兩眼看看吧,這就叫眾怒難犯!”

田伯亭提著臘條棍逼近三喜,咬牙切齒地說:“楊三喜,我看你是活夠了……”

田仲亭一擺手,冷笑道:“你叫他扒,別管他。”

人們拿了工具趕回來多憤怒地向豬圈發動進攻。這口氣憋得多久啊!如今滿肚子怨恨爆發出來:钁頭舉得那麼高,號子喊得那麼響!石條忽隆隆地翻倒在大街上,塵土飛揚到半天空……一頭半大的殼簍豬從豬圈裏跑出來,滿街亂竄。栓柱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串鞭炮,提在手裏“劈劈啪啪”地響,故意在田仲亭和五虎大將麵前晃來晃去……頃刻間,橫蠻地擋在大街上的豬圈化為一片廢墟,“豬擋人道”的怪事結束了。

田仲亭對著汗流滿麵的人們說:“鬧完啦?出氣啦?鄉親們!這事我不怪大家,我單找聚眾鬧事的首要分子算帳!”他頓了一頓,又回頭吩咐道:“伯亭多打個電話給公社派出所多叫陳所長來一趟。”

“幹什麼?”

“抓人!”田仲亭加重語氣道,“如今是有法律的,侵犯私人財產就是犯法!”

田伯亭耀武揚威地走了。眾人沒料到田仲亭會有這一招,一時沒了主張,驚慌地竊竊私語。春女跑到父親麵前哀求道,“爹,你別……”

“滾回家去!”田仲亭瞪眼吼道。

三喜恢複了常態,笑嘻嘻地道:“好嘛,叫陳所長來?我正好要找他反映情況呢!”

說話間,街西頭開來一部吉普車車停在被拆除的豬圈旁,車門一開,汪得伍走了出來,仲亭見他好象見到靠山,驚喜萬分,用響得發尖的聲音喊道,“汪書記,你來得好啊!”

汪得伍慢慢地轉動著他矮小壯實的身子摯看看圍聚的人群,看看滿街的亂石,嗓音粗重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仲亭現在動手了。他一把抓住三喜的手腕,狠狠地捏著,向汪得伍訴苦道,“汪書記,楊三喜聚眾鬧事,當我麵毀了我家的豬圈。我叫他整得威信掃地,往後這支書可再怎麼幹呀……”

汪得伍皺起短短的濃眉,訓斥他道:“你的脊梁骨呢?挺起來!你可別學李俊堂,遇事光會鑽水溝。”接著,汪得伍看也不看三喜子,麵向眾人說:“楊三喜的問題要嚴肅處理!第一,寫檢查,向支書道歉;第二,賠償拆豬圈造成的一切損失;第三,嗯……”

汪得伍還沒想起第三怎麼辦,東伯跑來了。大聲嚷嚷道:“電話打通了,陳所長馬上就來。”

汪得伍接上道:“對了,第三,交陳所長,按法律處置。”

三喜氣憤地嚷:“汪書記,你總要調查一下再做決定吧?田仲亭他……”

汪得伍不理他,對眾人擺手道:“走吧,走吧,別圍在這裏啦,都幹自己的活去!”說完,他背著手向大黑門走去。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敢怒不敢言。春女挨近三喜,吧嗒吧嗒掉下淚來。栓柱等人焦急地望著三喜,期待他拿出主意。三喜低聲地說:“趕快想法找到鄭書記……”

田仲亭象小狗一樣跟在汪得伍後麵,進了院子,他惡狠狠地說:“也不用判刑,我就要他親手把豬圈建起來……”

汪得伍一回頭,渾濁的眼睛瞪著田仲亭:“你們村上有個叫楊瘋子的吧?”

田伸亭一愣,道“有啊……”

汪得伍沉甸甸地說:“馬上把他找來!”

紅星村家家戶戶亮起電燈,站在山上看好象山坳裏撒了一把珍珠。夜空黑沉沉的,透出一點點灰藍,整個山區寂靜玄奧,全然失去了活力。在這雄渾厚重的背景襯托下,小山村愈加變得生動起來。

老人倉水庫也沉沒在黑暗之中,看不見水,這裏化為一片虛空。時而,有什麼東西在跳躍,傳來“忽喇喇”的水聲,才透出點兒鮮活氣。水庫邊上的招待所也亮著電燈,燈光穿過飄搖的柳枝,在近岸邊的水麵上撤下昏昏蒙蒙的黃色……

招待所的一個房間裏在開紅星村的黨支部會議。那是鄭江東回村後召集的。汪得伍、陳所長正在支書田仲亭家喝酒,門忽然開了,鄭江東瘦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用低沉而又威嚴的聲音命令道:“馬上召開支部會議!”支部委員們到齊後,他又明確地說:“今天這個會,;公社由黨委書記汪得伍參加,我,代表縣委!”他把“縣委”兩個字說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