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檔案上牆(1 / 3)

你了解自己的檔案嗎?那神秘的牛皮紙口袋裏裝著什麼?怎樣裝進去的?一紙材料定終身呀,至少也可定半生。我已是“無財可發,無權可奪,無官可罷”的三無之人,不妨將自己的檔案袋披露一番,或日“奇文共欣賞”,或可提供負責處理他人檔案的先生們參考,對此項神秘工作也做些改善、改革。

1949年我18歲參軍,定為副排級,奉命填寫的一張軍人登記表,一份自傳,就成了“革命幹部”檔案袋裏的原始材料。當年部隊裏的高中學生並不多,我們被視為寶貴的小知識分子和小布爾喬亞。這兩個“小”字很重要,如若換成“大”字,那就屬於資產階級了。“小”的可愛之處在於年齡小、知識少,可塑性強,比“大”的更便於“團結、改造、利用”。當然啦,我輩學生兵一參軍就帶著兩個疵點--“家裏沒錢怎能上學讀書?”所以家庭出身不好;在舊社會讀書,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必定思想複雜(不如貧雇農思想單純)。因此在全國性的“思想改造”運動中,我們也寫了若幹查“思想根源”、“階級根源”、“社會關係”之類的文字材料,進一步充實檔案袋。有趣的是,我們這些學生兵,誰也沒想到自己還有個永遠不跟本人見麵的檔案袋。

小夥子清白無瑕。攝於1954年。

1955年開展“反胡風”運動,部隊裏叫“肅反”,小知識分子和小布爾喬亞又是重點。在“保密大檢查”中,我的一本日記、一本“生活手冊”和幾十封情書被抄走。要說清此事得費點口舌。我在47軍文工團當過4年演員兼創作員,寫的歌詞《坑道之歌》和獨幕劇《一家人》在誌願軍彙演中獲得甲等獎,還有詩歌《鴨綠江水為什麼碧綠》、《送背包》等在北京的《說說唱唱》上發表。“生活手冊”是上級發的,文工團員入手一冊,要求我們把生活中的點滴感受、創作提綱、群眾生動的語彙乃至俏皮話隨時記錄下來,作為素材備用,簡言之,都是不供發表的東西。至於日記和情書,更是個人的隱私了,雖然我們沒有“隱私權”,但它也是不供發表的東西呀。此時我是140師的文化教員,百多位文化教員(大都是學生兵)被集中起來成立了個“肅反集訓隊”,大題目是批判胡風,實際上搞“人人過關”,正在苦惱缺少戰果、尤其是抓不到“胡風分子”的當兒,我的“生活手冊”使隊長們如獲至寶,從中居然發現了“108首反動詩”!便仿照《人民日報》成批拋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黑材料那樣,將我的“反動詩”油印加廣播,成批拋出。一時間,“肅反集訓隊”裏鴉雀無聲,小布爾喬亞們個個噤若寒蟬,被“嚴酷的階級鬥爭形勢”嚇壞了。經領導動員,重新開戰,大會批鬥,小會攻心,逼我交待與“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組織聯係。可惜,我拿著報紙看(“胡風集團”)那一長串名單,竟然找不出一個熟人來,哪怕與其中一人見過一麵,也好交待點兒“實質問題”呀,免得隊長們為我的“頑固態度”晝夜操心。“肅反集訓隊”的隊長是師政治部文化科孫科長,政委是軍事法院李院長,副隊長是保衛科楊科長,平時他們對我都不錯,現在隻能讓他們深感失望了。

當然啦,他們還有辦法,派我輩小布爾喬亞參加地方的公審大會,看槍斃反革命罪犯,以震懾我的靈魂。無巧不成書。在這次千人公審大會的進程中,我到會場邊臨時搭起的席棚廁所小便時,有個人跟了進來,在我身旁小聲說,“你沒問題。一定要好好活著!”此人叫趙惠,在文工團時是我們戲劇隊的隊長,目前在師的“審幹辦公室”工作,“肅反”案件都要報到這裏複查,他當然了解文工團員的“生活手冊”是什麼性質的啦。他的這句話,不僅是個定心丸,而且是救命的及時雨。說來慚愧,我已經把刮胡子刀片藏在枕頭底下,準備夜間切開股動脈,悄悄辭別這屈辱的人生。30年後我到長春《作家》編輯部領獎時,趙惠同誌派車接我到他家喝酒,談起此事,當年他是冒著違反組織紀律的風險向我透露消息的,因為師政治部宣傳科的梁幹事剛結婚就上吊自殺了,還有跳樓的,連長開槍打死批判他的同誌後自殺的……軍政治部對此已經提出嚴厲批評,趙惠了解這些情況,從黨性原則出發,及時救了我一命。有了他的這句話,我“軟磨硬泡”拒不認罪,等待組織上甄別定案。經過半年時間,內查外調,軍政治部保衛部部長趙天水同誌終於在大會上宣布,“趙大年的問題,就是八個字:知識分子,異想天開!結論:思想問題。恢複工作,授予軍銜。”並且與我個別談話,趙部長說,“你的詩我都看了,並不反動,但是寫得不好,小資產階級情調太濃,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總之一句話:異想天開!”我笑了,“誰請您看啦?那本來不是公開發表的玩意兒嘛。”他也笑了起來。然而“肅反集訓隊”的領導依然耿耿於懷,強調我“態度不好,跟運動頂牛,給領導製造很多麻煩”,仍然要留個尾巴--以師政治部的名義給予我“團內嚴重警告”之處分,理由是從我的日記和情書中發現,我“同時跟五個姑娘談戀愛”。此事屬實。然而並非“同時”,錯怪了鄙人。我們剛從朝鮮回國一年,在戰爭情況下部隊有個“二七八團軍規”--男性軍人戀愛結婚的條件是:27歲,8年黨齡,團級幹部,三者缺一不可。違規者就是“資產階級享樂思想”和“不良傾向”,文工團的女兵多,執行這條軍規也最嚴。因此,參軍前的小戀人廖小姐與我失掉了聯係,回國後軍規解除,我自然要寫信找她,也有回信,怨我薄情,此時她已大學畢業,而且有了孩子。第二位,一同參軍的女同學聶小姐,在軍文工團時彼此要好,但不敢發展關係,她轉業到地方工作,回國後我寫信找她,情書往返最多,已經到了商量結婚日期的火候,孰料我突然進了“肅反集訓隊”,不準寫信,她的多封來信也被扣壓,半年時間呀,發生了誤會,認定我是個見異思遷的薄情郎,也結婚了。這年我24歲,與我的女友們都處在“戀愛的季節”,沒理由讓人家傻等著。後來,姨母要把表妹張小姐相許;姨父認為近親結婚不好,便主動介紹他最得意的女學生黃小姐;還有一位不忘舊情的初戀者孟小姐。果然是五位姑娘。若非陰錯陽差,她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會改變我的人生和家庭。我把這“絕對隱私”公之於眾,實屬無奈,因為鄙人沒有隱私權,這些私事早被人家公布多次了,而且至今寫在我的檔案裏,無法否認。我隻能向她們負荊請罪了,若有來世,再續舊情吧。更有趣的,是47年前“保密大檢查”時被抄走的日記、“生活手冊”和情書,至今裝在我的檔案袋裏,免費保管,絕對安全,要是提前還給我,“文革”中抄家時也就蕩然無存了。因此我衷心感謝這些檔案保管員!待我退休後,有了時間,把它要出來,自費出版一本“小資產階級情調濃厚”的詩集,趙部長是位識貨之人,他不喜歡的“異想天開”之作,在今天很可能還是本暢銷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