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笑比哭強(1 / 2)

我來到人間的頭一件事就是大哭。聽見了我的哭聲,守候在產房門口的父親非常高興!助產士也高興地向母親祝賀。然而他們全都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為了討別人高興才哭的。我為將要經曆的一生磨難而放聲大哭。

不久,我學會了笑,他們又很高興。同樣的誤解……

半個世紀以後,搞文學講座,青年學員遞條子問:什麼是幽默?

我說,英語HUMOUR,中文裏沒有對應的詞,喏,滑稽、諷刺、詼諧、調侃、揶揄、嘲弄、挖苦、戲謔……都不合適。林語堂先生才選用了諧音字--幽默。雖說是音譯,但從字義上看,這兩個漢字還是選得很巧的。

學員不滿足,“那,究竟什麼是幽默呢?”

“這麼說吧,”我實在找不出精當的語言來給幽默下定義,“人世間有些事能活活把人氣死;有些事能讓人恨死;有些事把人冤枉死;有些事把人愁死……你就是真的去死了,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連死都不能解決,還有什麼辦法嗎?有!那就是笑。這種超越了痛苦和死亡的笑,就是幽默。”

我頓了一下又說,“幽默是強者的聲音。”

課後,有好事者找到家裏來,非要我講點兒具體事例不可。我隻能坦誠地解剖自己了。純屬真人真事。

抄家

1966年8月,一個星期六的深夜,北京市農機研究所的一幫紅衛兵老將(不是可愛的小將)串通了光彩胡同居委會的一幫男女,約百餘人,將我那可憐的鬥室團團圍住,無瓦的平房頂上都站滿了人。我當時最擔心的是他們踩漏了泥頂子掉下來--隻有我知道這房子年年漏雨,檁條椽子多被雨水漚朽了,房管所就是拖著不給翻修。

“趙大年,滾出來!”本研究所一個姓張的女頭目殺氣騰騰地扯著尖嗓兒吼叫。女聲比男聲更凶殘。

很快,我便穿著短褲被暴徒用繩子捆起來。緊接著是翻箱倒櫃,徹底抄家。此時我的第一神經是深感慚愧--我家實在是太窮啦。1958年底我被我熱愛的部隊“複員處理”(清洗)回到故鄉北京,失業一年,坐吃山空,到農機研究所重新參加工作,按大學生待遇,工資56元,兩個孩子的托兒費每月57元,幸虧受我牽連的妻子還掙40元工錢……因此種種難言之隱,才害得紅衛兵老將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僅僅從寒舍抄出來一把菜刀,一條麻繩(還捆在我身上了),外加3元7角5分人民幣。

人說話要憑良心--我此刻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便對那女頭目說:“實在對不起,我太窮啦。大膽建議你們下月5號發了工資之後再來一趟,可別晚過9號!我是富不了三天、窮不了一個月的人哪。”

抄家時,紅衛兵沒敢拿走我的軍功章。

女頭目居然被我逗笑了。好,一笑解千愁。今夜沒大事了。我被扔進汽車拉回研究所。第二天看見“戰果公報”上說,“菜刀可以殺人,麻繩可以上吊!”審訊時我表示完全同意。他們不好意思公布我的“財產狀況”,據說是怕給社會主義抹黑。我對此也深表感謝,無論如何,這也給我保全了一點麵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