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電腦!劈裏啪啦,你心裏還有這個家嗎?”
妻子發這樣的牢騷不止一次了。從前,住房緊張,全家人擠在一間屋裏,她反對我夜晚開燈寫稿,尤其是不停地抽煙,就說這個家像牢房(通宵開燈),像毒氣室(她娘兒仨被動吸煙)。上世紀80年代住進兩居室,孩子分開了,妻子仍然無處躲避,就仇視我的稿紙、鋼筆、香煙、打火機--這是我的“文房四寶”呀,一樣也少不得的。矛盾本來就難以解決,不知她又從哪張糊塗報紙上看到一篇糊塗文章,竟然說作家的妻子(或丈夫)從結婚那天起就命中注定了要守空房。理由是作家不分男女都喜歡開夜車,白天睡覺,顛倒黑白,同屬一家人,卻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這種“守空房”的糊塗結論,不知拆散了多少恩愛夫妻?
上世紀90年代,我家晉升三居室,鄙人獨占一間書房兼臥室,雖然小如鴿籠,卻是書桌、書櫃、電腦、打印機、單人床、暖水瓶、方便麵一應俱全,管它月初周末,黑夜白天,關起門來自成一統,我行我素,雖南麵王不易也。
然而這樓房不隔音,夜深人靜,敲打鍵盤“劈裏啪啦”,仍舊攪人清夢。加之一旦敲錯了,這電腦還會發出淒厲的“吱吱”聲。如果開動打印機,每印一行字,它也“唧唧噥噥”響個不停,期期艾艾,如泣如訴。凡此種種音響,我聽著都很愉快,豈止愉快,往往還會被它感動,這畢竟是我生命的音符在跳動呀!
妻子聽來就感覺不同了。她的感覺令我吃驚,竟然醋勁兒發作,酸溜溜的,“深更半夜,它還跟你說悄悄話兒哪?會吱吱叫,你倒不寂寞,電腦成了你的小情人兒啦!”
仔細一想,這話不假。自從使用電腦寫作,我果然多了一位親密的朋友,它與我合作得有聲有色,而且有個性,有脾氣,能跟我對話,產生樂趣,從而大大消解了我一人關門“爬格子”的孤獨感。
我的電腦,“太陽-286型”,遠非智能電腦,怎麼會有個性、有脾氣呢?原來它的個性出自“聯想詞庫”裏--這軟件是人設計的呀,所以它就具備了設計人的個性--它的詞彙隻適用於書寫公文、報告,官腔十足,我們寫小說是用不得的。譬如,我要寫李白,剛打個李字,它就立刻“聯想”出李鵬、李鐵映、李瑞環、李先念……許多姓李的領導者來,就是“想”不到中國還有個大詩人李白。我要寫金戈鐵馬,隻要一打戈字,跟著出來的就是戈爾巴喬夫。哈,它像個執拗的公文秘書,非要牽著我的鼻子走不可。它使我哭笑不得。我若不聽它的,不用它現成的詞彙,自己選字造詞,一旦敲錯了鍵盤,它就發出淒厲的“吱吱”聲,真像個愛發脾氣的小情人兒了。
用電腦寫小說,稍一偷懶,就會被“秘書專政”--順著那些幹巴巴的公文詞彙滑下去,小說變成了官腔,誰還愛讀?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寫小說者,必須解決這個關鍵問題:按誰的腔調說話?因此,我便天天時時跟我的小情人較勁,不準它毀壞我的文風和文采。可惜妻子並不深知這一層,白白打破醋壇子。
話說回來,用電腦寫作的好處還是很多的。將來也會有人參照《紅樓夢》和老舍、巴金的作品,設計一套“文學詞庫”吧。隻不過,到了電腦小情人兒百依百順的時候,妻子會不會跟我鬧離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