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節剛過,女兒文燕便把可愛的老貓帶到大洋彼岸去了。從此我們這個家庭發生了許多變化。
那天淩晨5點,文燕把老貓從小床上拖起來,給她穿衣,洗臉,這可憐的孩子還沒完全醒過來呢,告別的時刻卻到了,“老貓,快去給婆唱個歌兒!”
老貓走到外婆床邊,小嘴張得圓圓的,“啊……”乖乖地唱著。她半年前就會唱歌了,雖然隻是這麼一個單音符,卻很認真,吸一大口氣,尾音拖得很長。而每次唱歌,全家人也都認真地給她鼓掌,大大誇獎一番。
今天卻沒人鼓掌。文燕的同事來了好幾位,催著趕緊上車去機場。
大概隻有我細心,發現貓外婆流了淚,拉著老貓的小胖手舍不得放……
老貓這俏皮的名字是外婆起的。她也是跟著外婆長大的,從會笑、會坐、會爬、會走、會唱歌,到叫婆、叫公,剛一歲半,正是最討人愛的時候就要遠走高飛了,外婆怎麼舍得?所以我們一致決定,不能讓貓外婆到機場去送老貓。
其實,文燕也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她沒出過國,這次帶著老貓,還幫朋友帶一個4歲的小女孩,所以我必須送到機場,幫她們辦理各種手續。登機前,老貓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照例說聲“紮!”雖然貓外公剛刮過胡子。
看著文燕的背影,背著行囊,抱一個、牽一個,漸漸消失在洋人叢中,我雖然感到女兒的確長大成人,很能幹了,卻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步入老年。
這年4月老伴兒退休,此事早就知道,可她心理上還是難以平衡。本來嘛,55歲的內科醫生,正是年富力強、經驗豐富的好時候,卻被“一刀切”了--不退也得退。這對國家、對個人,怎麼說也是一種損失吧。趕巧文燕留下一輛舊自行車,貓外婆在家閑不住啊,學學騎車,也好出門買菜、訪友,乃至找點什麼活兒幹……可是,天哪,退休第十天她就撞了車,左腿“股骨頸”骨折!
第一次手術,打了個“緊固螺釘”,臥床半年,連翻個身都不行……我真不忍心仔細描繪骨折病人的痛苦了。第二年,因長期臥床引起的肌肉萎縮、骨質脫鈣和肺炎而再次住院。第三年,“股骨頸”雖然長上了,“股骨頭”卻“缺血性壞死”,隻能再做大手術,換了個金屬的“股骨頭”。這三年間,我不知說了多少次:如果老貓沒走,早早晚晚纏住貓外婆,那也就沒空兒去學騎車了!
文燕夫婦來信說,媽媽這傷病要是在美國醫治,至少花10萬美元,沒錢就得終身殘廢。在我的記憶裏,女兒隻有這次才鄭重地寫道:還是社會主義好。
老貓倒是無憂無慮地長成“大”姑娘了。毫不費力,一口地道的英語,比她父母講得還流利,從幼兒園回家則說北京話。她每次都在電話裏唱英文歌,成心惹貓外婆落淚,還畫了許多“畢加索式”的圖畫和賀年片寄來,簽名“老貓”,寫上:“我愛你!”天知道是真是假呢?
14歲時的老貓。
這三年多,我白天照顧病人,夜晚堅持寫作,直到累病住院才明白了幾條真理。一是歲數不饒人--您甭笑,一個人要承認自己老而有病是很難很難的啊!二是明白了“老伴兒”的含義,彼此相依為命,相濡以沫,誰若寄希望於兒女報恩,那很可能是自尋煩惱。當然還有第三條,年輕人也很不容易,別怪他們。
這三年多我家的變化不小。幸虧貓外婆帶著金屬“零件”的腿已康複,貓外公依然抽煙開夜車。待到被迫戒煙、擱筆時,不知又是何等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