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先按摩不知起於何時,我原以為是日本傳來的習慣,問理發小姐說並不是。中國舊時的理發師會給顧客鬆鬆頸子、敲敲背,也許是由此發展而加以現代化的吧。台灣理發界現在流傳著一個術語叫“馬殺雞”,我想那當是英語“按摩”(MASSAGE)一詞略帶詼諧的音譯。但據說此詞現在已有一種特別意味在其中了,直說就是意味著某種色情的服務。有人說台北的理發店百分之五十以上都兼營“馬殺雞”,收費的標準則隨服務的性質和程度而異。倘此說屬實,則台灣的理發業可算得現代化的先鋒,很有點第三波文明的特色了。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去親自見識一下。有一次跟母親開玩笑說不妨去文化城裏理發,不料老母一聽就變了臉色,說:“那種地方去不得,一進去沒上千塊出不來。”隻得作罷,至今引為憾事。
我去理發的地方是一個家庭小店。給我理發的小姐姓陳,嘉義人,連去幾次都是她理,便認識了。她服務周到,態度親切。平生理發無數次,唯獨在台北理的這幾次最舒服、最滿意,令我印象最深。她當然也給我按摩。不過這同所謂“馬殺雞”沒有關係。這是純按摩,不含其他意味的。但我確實感覺良好,花兩元美金不僅洗了頭,又享受了按摩,按摩者又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想誰也不會拒絕的。
陳小姐告訴我,她出身農家,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兄弟姐妹現在全到城裏謀發展了。連父母親也都住在城裏,隻是由於習慣,沒事做閑得難受,所以還時時去照看搬弄一下鄉下的土地,其實並不靠那地裏的出產過活。至於他們兄弟姐妹,則連田地是怎樣都已經茫然了。
農民離開土地,農業人口劇減,這正是由農業文明轉向工業文明的特點;而服務行業的迅速擴大,直至超過生產行業,這乃是後工業文明的特色。一邊享受陳小姐的服務,一邊聽她閑聊,我不禁想:台灣理發業的興盛也自有其社會發展的大原因在背後。透過那旋轉得令人眼花繚亂的三色燈,我似乎看到了台灣社會在最近二十年中迅速完成至今為止人類社會三種主要文明形態交互更迭的縮影。
(三)夜逛華西街
在紐約就聽朋友說,台北小吃世界第一,而要領略台北小吃之豐富多彩不可不去華西街。於是到台北沒幾天就提出要去華西街。不料媽媽說那地方她從來沒去過。言詞之間似乎還帶點正派人不宜去的味道,這倒越發增加我非去一遊不可的興味了。於是跟妹妹商量,她又約了一對同事夫婦。在華燈初上時,叫一輛出租車去。
一到華西街,迎麵就有“歡迎觀光”之類的橫幅懸掛著,是別處所沒有的,憑直覺就知道有點特別。街道窄窄的,店麵小小的,兩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尤見奇特的是有好些地攤竟擺到馬路中央。攔頭一輛摩托車,接著就是貨物:鞋子襪子呀、襯衣帽子呀、水果呀、小孩的玩具呀,就擺在地上,講究的墊塊塑料布什麼的,不講究的連塑料布都懶得麻煩。遊人穿梭般來往,隻差沒有從貨物上踏過去。
街道兩旁的店鋪無一不同吃有關。而這裏的吃頗不同於別處的,是不僅講味道,而且講滋補。而其講滋補的理論和方法又是特別中國式的、傳統式的。所以除了名目眾多的台灣風味的小吃以外,還有許多奇奇怪怪、平時不易吃到的東西。例如蛇肉、蛇血、蛇膽、鱉肉、鱉血、鹿肉、狗肉、猴腦、鹿鞭、狗鞭、三鞭酒、乳蜂酒、蜂蛹、蜂窩……清肝明目、滋陰補腎、強精壯陽,總之是無奇不有。最奇的是一個奇怪的老頭所擺的一個奇怪的藥攤,那上麵赫然地放著一個帶毛的猴頭和兩具幹枯的胎兒。我第一眼看到時,雖懷疑那是胎兒,但不敢或不忍斷定,直至那老頭言之鑿鑿地說是從人胎中取出來,且有何種何種妙用時,才駭然愕然,立刻覺得那老頭和那藥攤都變得陰森森的,人也好像回到古老的蠻荒時代去了。一股憎厭的感覺湧上心來,丟下那老頭的嘮嘮叨叨,我們急急離去。
那一夜挨家挨戶地吃,肚子裏填滿了各式各樣味道不同的食物。其中以胡椒餅、燒酒蝦、鱉肉湯最令我回味不已。胡椒餅頗類似南京燒餅,以胡椒、香蔥、豬油為餡,麻辣香脆,價廉物美。燒酒蝦乃是以活蹦亂跳之沙蝦置台灣燒酒(像紹興酒)中,加枸杞子,猛火燜熟,蘸鹽食之,鮮甜可口。鱉肉湯也是以燒酒、枸杞清燜而成,又鮮又嫩。其實那晚上我最想一試的是蛇肉,因為從來沒吃過,聽說好吃得很。讀過阿城小說《棋王》的人,大概都忘不了吃蛇那一段精彩描寫。但那晚上吃的蛇湯實在令我失望,蛇肉又粗,不及鱉肉遠甚。倒是看殺蛇表演較為有趣,雖然殘忍,但還有點刺激。想想蛇的陰險毒辣,可置人於死地,同情心也就不多了。但看見蛇被開腸破肚後,把鮮血灑在酒中,那杯酒立時變得通紅,心中還是有點惻惻。要一口氣把那杯鮮紅的蛇血酒喝下去,也多少要有點豪氣。殺鱉則沒有多少看頭,隻記得一家鱉店櫃台前養著一隻猩猩以廣招徠顧客,那猩猩在鐵製的小秋千上爬上爬下,紅紅的屁股,醜態可掬,卻被她的主人呼為“楊貴妃”,令人莞爾。
華西街旁邊還有幾條小街,與華西街成斜交或平行。比華西街更窄,窄得像小胡同。而且暗暗的,一眼望進去,似乎不是街道,而是大戶人家的後院。同來的小周對我妹妹和他的太太說:“你們在這兒等等,我領大哥進去觀光觀光。”我心裏想,這大概是所謂“紅燈區”了。果然,走進巷口不遠,就是一排排特別的門戶,矮矮小小的門,裝飾著俗裏俗氣的紅布綠布的小窗。每家門口都一無例外地站著一群神情木然的女孩,偶有一兩個活潑點的便動手來拉行客的衣裳。最令人奇怪的是大多數女孩都很瘦小,看來都像沒有發育成熟的樣子,很少有一兩個豐滿漂亮的。看看這樣一群不諳人事的黃毛丫頭,瞪著空洞的雙眼,站在門口等待男人,心裏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厭惡和悲哀。小周說,這些女孩大都是山地人,被人口販子從他們的父母手裏買來的。聽了不禁兜心生一口涼氣,天下竟有這樣的父母,真是匪夷所思。正想著,有幾家突然趕緊把門關起來,窗簾也拉下,女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轉身就往屋裏跑。另外幾家卻又巋然不動。我心裏納悶,小周說:“大概是警察來了,那幾家關門的一定是沒有執照。”這樣說來,還有有營業執照的?台灣法律至今還允許賣淫麼?小周說,其實像這樣公開賣淫的,在台灣已經不多了,但靠賣淫賺錢的卻多得很。許多旅館、茶樓、理發廳都兼有應召站的性質,而愛好此道的人也自然懂得出入的門徑。
“食色,性也”,華西街似乎是這一條古訓的最好腳注。中國下層社會的食色問題在這裏一覽無餘。要研究中國文化裏的“小傳統”,這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華西街此後沒去過,但卻時時想起。每次想起時,最鮮活的印象是鱉店前那隻毛茸茸紅屁股而被主人呼為“楊貴妃”的猩猩和小巷子裏搽了胭脂口紅、擠在門口等待男人的那一群小女孩。最令人惱火的,是這兩個形象總是同時呈現出來,糾纏在一起,想分都分不開。
(四)賓士車賣豆芽
如果說大陸是自行車王國,則台灣是摩托車王國。曾經看到一幅照片,照的是北京長安街上的自行車流,那整齊浩蕩的氣勢,真如一瀉千裏的黃河,觀之令人神往。台北的摩托車群幾乎可以與此媲美,有時呼嘯而來,亦有鋪天蓋地之勢,隻是常與汽車相雜而行,就沒有長安街上自行車流那種純粹之美了。
摩托車在台灣是一種非常普及非常平民化的交通工具,既載人,也載貨,而且工農商各階層都用,真是發揮了最大潛力。在台灣,不僅男人騎摩托車,女人也照樣騎,不過女人騎的摩托車通常多一副踏腳板,取其穩便。一次在壽山下看一群農婦賣水果、小吃,每人後麵都停著一輛摩托車。心想這些水果攤、小吃攤大概都是用摩托車運來的,可怎麼運呢?正納悶著,恰好有一個賣鹽茶雞蛋的農婦要轉移地盤,隻見她一手提起一桶帶鹵的鹽茶雞蛋,往兩邊的腳踏板一擱,人再從後麵跨上去,那摩托車就穩穩當當地向前駛去了,鹵水都不曾撥出一點。我不禁看得出神,心裏發出讚歎。那農婦大概也看出了我對她的欣賞,騎上車後還回眸一笑。我以為那整個姿態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