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的父母1949年跟著蔣氏父子去了台灣,台灣這個小島大概永遠不會引起我的興趣,中國那麼大,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台灣呢?才不過三萬六千公裏,三百個台灣加起來,才等於整個中國。二百九十九分的好山好水,窮畢生之力也跑不完,哪裏還有時間去看那三百分之一呢?但台灣實在是不應該錯過的,感謝父母,因為他們,我不但去了台灣,而且一呆就是十八年,在迄今為止的前半生中,除了武漢以外,台北算是我呆過的最長的城市了。
記得第一次去台灣是1986年的冬天,那時我在哥大的博士課程已經修完,該考的資格考,一共九門,也都先後考過了,隻剩下次年春天再考一個綜合性的口試——那幾乎是沒有問題會通過的——我就可以取得博士候選人的資格了。一旦取得博士候選人資格,剩下的事情就是寫博士論文,那當然是一場硬仗,得準備三四年去打,但不是馬上就要開戰的,現在好歹可以歇一口氣,先休養生息一下,論文的事且留待半年以後再頭痛吧。於是我決定寒假裏去趟台灣,看看父母,從1984年春天我父親率團訪美,我們父子在華盛頓匆匆見過一麵,到此刻又是兩年半了,而我母親則從1982年秋天以後我已經四年多沒有見過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父親七十二,母親七十八了,雖然他們都還健康,但做兒女的也不能太大意啊。
除了看父母以外,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滿足一下自己對台灣的好奇心。記得讀小學的時候老聽老師說,台灣在殘餘的蔣匪幫統治之下,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窮得隻能吃香蕉皮,天天盼望著我們去解放他們。我那時自然是很相信老師的話的,隻是心裏老有個疙瘩又不敢說出來:台灣人民都吃香蕉皮,那香蕉肉是誰吃了呢?後來長大了,又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千錘百煉,慢慢變得油滑起來,何況自己也當了老師,有時也不得不跟學生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就知道香蕉皮的問題恐怕有些不確。但台灣人到底活得怎樣,至少在沒有去台灣之前心裏總是有點不踏實的,此次便很想借探親之便去台灣全島走走。我跟父母說了,父親特為準備了一輛小麵包車,全家乘車從北經東到南,又從南經中返北,花了三天的時間,真的把台灣走了個遍。後來在台北我又穿街走巷地跑了許多地方,確有許多很有趣的發現,是我從前在大陸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
其時我正在美洲《華僑日報》做主筆,回到紐約以後,便想把對於台灣的印象寫成文章,陸續在報上刊出來。不料才寫了五篇,就碰上別的事件,報社一時格外忙起來,我這個做主筆的也沒有閑情再往下寫了。前幾天清理舊物,發現這幾篇東西還有存稿,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竟覺得十分親切,台灣二十幾年前給我的印象與我從台灣退休回來後看到的大陸情形居然相當神似,使人有大陸的今天就是台灣的昨天之感。於是想,何妨把我當年寫的幾篇《旅台雜記》拿出來給大家看看,或許朋友們有同感也不一定。為了保存原貌,幹脆一字不改,就徑直抄在下麵吧。
(一)台北印象
最近得到一個機會去了一趟台灣,在那裏呆了幾個禮拜,而且南北東西地轉了一圈,頗有些零碎的見聞和感想。我生在大陸,長在大陸,現在又在美國住了幾年,到台灣卻是第一次。這些見聞和感想於我自己雖很新鮮,對從台灣來的朋友恐怕免不了近乎老生常談或瞎子摸象。但還是有朋友勸我寫出來,說至少對與我經曆相似但尚無機會去台灣的讀者有一看的價值,還有些雖從台灣來卻多年沒回去過的朋友或者也會有願聞故鄉事的雅興。說得也有道理。於是就回憶所及,雜亂記之如下。
當年從大陸飛到美國,第一站是洛杉磯,覺得自己好像是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變化之大,令人屏息暈眩。這次從紐約飛到台北,除了時差和語言之外,別的似乎感覺不大。從超級市場到牛仔褲,從麥當勞到迪斯科,很難說什麼東西紐約有而台北找不到。
台北的繁榮可以媲美紐約,這樣說並不唐突,某些方麵甚或過之。比方說,台北人穿的比紐約人更講究。女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式樣色彩都很注意,不像紐約大多數女人胡亂穿戴。男人則滿街西裝革履,連領帶都打得不含糊,不像紐約男人穿著隨便,講究舒適,非正式場合難見穿得中規中矩的。吃的就更不要說了,五步一小店,十步一餐廳。路邊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攤子,食品式樣之繁多、味道之精美,當然是紐約的漢堡、熱狗、比薩、牛排之類望塵莫及的,就連紐約唐人街相形之下也變成了小巫。
說台北看起來似乎比紐約還繁榮,這一點在入夜之後特別明顯。台北街上店鋪如雲,每家必有一個大號的、輝煌燦爛的霓虹燈招牌或廣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把夜幕籠罩下的台北直打扮得像一個從頭到腳都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紐約的霓虹燈絕沒有台北多,隻有時報廣場一帶可以勉強拿來比一比。
紐約街上車輛之擁擠、交通之紊亂常常是老美攻擊的對象。但倘若他們到過台北,大概會心平氣和得多。台北街頭的汽車多到常常會塞車的地步,而尤其可怕的是成群結隊的摩托車,有時簡直像一群一群的蝗蟲,鋪天蓋地而來,令過街的行人膽戰心驚。
台北市民的生活形態也同紐約市民差不多,隻是步子似乎慢一點。開車或乘車去上班,下班後去各式各樣的百貨商店、超級市場、菜場買東西。超級市場井井有條、分門別類,打掃得很幹淨,管理得很科學,一點不比紐約差。回到家裏,燒飯有煤氣爐、西式廚房,洗澡有冷熱水,同親友聯絡有電話,也一點不比紐約差。
台北和紐約有什麼不同嗎?當然有。我看主要有兩點不同。第一,台北沒有紐約那麼多摩天大樓,沒有第五大道那樣豪華的小區,沒有大都會博物館、林肯中心那樣的地方;第二,台北不像紐約有那麼多同性戀、艾滋病、無家可歸者和伸手要錢的酒鬼,台灣女孩的牛仔褲也還很少在膝前臀後挖洞打眼的。紐約與台北的不同,打個比方,一個是雖然開始破落畢竟家底殷厚的富家子,一個是意氣飛揚但有點浮躁外露的新發戶。用托夫勒的術語來說,則紐約是一個由高度成熱而走向衰落的第二波文明城市,正受到第三波文明的猛烈衝擊;台北則是新興的第二波文明城市,尚殘存有第一波文明的痕跡,也感受到第三波文明的風濤。至於我所看到過的大陸城市,落後的尚停留在第一波文明裏,先進的也隻是正在掙紮著擺脫第一波文明,開始接受第二波文明的洗禮而已。
(二)旋轉的三色燈
入夜之後,在台北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霓虹燈海中,有一種簡單而有特色的霓虹燈出現的頻率最高,熱鬧的地方幾乎是每隔數十米就有一盞。那是理發店前不停轉動的紅、白、藍三色燈。
台北理發店之多是令人驚訝的,我在美國任何城市都沒看到過這麼多的理發店,形式上也多姿多彩,有豪華闊綽如宮殿的,如前不久新開張的文化城理發廳,建築上雕龍盤鳳不說,光女招待據說就有七百名之多。也有因陋就簡,以家庭作基礎的小店,主婦即老板娘,雇幾個親戚熟人幫忙就成了。
在台北理發是一種享受。一坐上椅子,理發小姐就上來給你一陣按摩,從頭到頸到脊背,讓你頓覺輕鬆舒服。然後在頭上倒點香波,慢慢地洗,慢慢地抓,一邊還問你輕重合不合適,止癢不止癢。你可以閉著眼享受,也可以翻翻書報,也可以同理發小姐聊聊天,一身心的緊張頓時鬆弛下來。然後才是衝水、理發、抹油、吹風。理一次發,如果你自己不急的話,理發小姐會不吝嗇在你身上花一兩個鍾頭。收費並不貴,隻洗頭不理發不過七八十台幣(約兩塊美金)而已,理發則加倍。在美國你就是花十倍於此的錢也別想得到這種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