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訪哥大紀實(3 / 3)

總之,按照周先生的意見,曹雪芹和他的偉大傑作《紅樓夢》在死後都蒙受了千古奇冤,今天的紅學家應為曹雪芹洗刷冤枉,恢複《紅樓夢》的本來麵目。他稱這一工作為“探佚”,他說:“在紅學中,現在有一門新的學問在興起,即探佚學。”我忽然想起梁歸智托人捎給我的那本《石頭記探佚》來,便問他對梁的看法。不料這引起他格外的驚奇:“怎麼,梁歸智是你的朋友?嗬,這個年輕人了不起,我覺得是年輕一輩紅學家最有才華的學者。”停了一停,又說:“他現在的境界又不同於當年寫《石頭記探佚》的時候了。”他呆滯的眼裏又放出光來,看定了我,再加一句:“我真高興你是梁歸智的朋友。”

周先生講完,輪到大家提問了。這下可費勁了,因為他耳朵聾得厲害,每個問題都要由他女兒大聲重複一兩遍,他才弄得清楚。記得湯晏問到他和胡適的關係。他承認自己開始研究紅樓夢,是受了胡先生的影響。他第一篇研究文章發表後,胡先生曾著文評論。後來他想研究甲戌本,當時隻有胡先生一人有此稀世之珍。“我那時才二十幾歲。是燕大的學生,跟胡先生一麵都沒有見過。我的膽子真有鬥大,我居然敢寫信向胡先生借甲戌本。而胡先生居然也把甲戌本借給我。那甲戌本天下僅此一冊,無價之寶,胡先生居然連一句叮囑愛惜的話都沒有,也沒有限定多久要還。”他停了一停,臉上的肌肉緊了一緊,才又說下去:“我後來帶到鄉下去研究了一個暑假。為了怕翻壞原書,決定全部謄抄一遍。事前寫信征求胡先生的意見,並表示將來歸還原本時,連抄本一起交上。”胡先生回信說:“我研究紅樓夢,是為學術,甲戌本自應傳世,你抄一本正好,抄本留著自用好了,不要還我。”“我當時的感動的確非言語所能形容。此後甲戌本一直在我手上,直到1949年胡先生在烽火中離開大陸前夕,我覺得這書應該送還胡先生,於是派人偷偷送去。這事我在大陸一直沒有對人講過。如果我當時貪心一點,留下不還,台灣現在就看不到甲戌本的影印本了。”周先生說完,不再作聲,大家也都沉默了好一會,隻有夏老師說了一句:“從前你們寫文章罵胡適,胡先生總說他可以理解。我們大家都能理解的。”

會後夏老師夫婦請周先生父女在月宮餐廳吃飯,讓我和查建英作陪,吃飯時間還早,便先步行至夏老師家小坐。不久,唐德剛先生也來了,說本要來參加座談的,但臨時另有飯局,隻能順道來坐坐。後來由唐先生開車,把夏先生夫婦和周先生父女送至月宮餐館。我和查建英則步行前往。席間自然談到因紅樓夢而引起的去秋唐夏筆戰。倫苓說,那時他們剛到美國,住在威斯康星的陌地生(Madisan)。“周策縱先生天天帶報紙給我們。父親拿著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得很帶勁。”我們問周先生看法如何,他但笑而不答。

後來話題漸漸扯到周先生的家事,倫苓不斷訴苦,說父親工資不高,而食指浩繁,生活從來都是不寬裕的。母親因操勞過甚,幾年前得癌症去世,三個女兒至今沒有出嫁。大哥小的時候得腦膜炎,弄得又聾又啞,討個媳婦也是聾啞人。還有一個小弟。所有這些人全在父親這裏吃飯,那兩百元人民幣的工資管什麼用?剛剛又碰上“文化大革命”,五個孩子沒有一個受過中學以上的教育。倫苓現在給父親做秘書,但自認對文學對紅樓夢都是外行。倫苓說:“爸爸,怎麼你的腦子我們一點都沒遺傳呢?”周先生似乎沒有聽見,臉上紋絲不動。夏老師提高了聲音對他說:“我說你是個書呆子,隻顧自己讀書,老婆不管,孩子們也沒有教育好。”周先生突然像孩子一樣地笑了,說:“你這話說得最好。我就是一個書呆子。我也最喜歡人家叫我書呆子。”然而在座者都慘然,終席不再說話。

出得月宮,百老彙大街上已是華燈璀璨。我目送倫苓扶著父親在人叢中蹣跚遠去,心中若有所失。剛才在夏先生家裏看字時,我曾趁機向周先生討一幅字,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說是回到陌地生後寫來寄我。此刻我卻有點後悔了,我的對於周先生的欽佩和對於書法的貪婪,會不會顯得有點兒殘酷呢?

1987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