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差五分,我們來到東亞係所在的墾德堂,夏老師已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了,看他們寒暄著,一個淒涼的對比掠過我心頭,兩人實際年齡才相差四歲,看來簡直是兩代人。夏老師生龍活虎,行動敏捷,手快腳快,說話如連珠,詼諧百出。周先生則訥訥地笑著,一雙失神的眼睛似乎在探索對象,又似乎茫然望著另外的地方。手裏的拐杖提起又放下。我心裏很難過,突然想起陳寅恪晚年,雙目失明,心境悲苦,會不會也像這個樣子,或者更糟?
屋裏坐著十來個人,大多是夏老師的學生,除了三兩個以外,我差不多都認識。查建英、江宇應、湯晏更是常見的朋友。陸鏗先生也到了,比大家來得晚一點。這位鼎鼎大名的新聞界老將近來常常出現紐約各種文學和學術的集會上,他的出色的政論是我愛讀的。
周先生慢條斯理地開講了。一口純正的京腔很中聽,偶爾插入幾個英文的短語和句子,令人驚訝於他的英語發音也相當純正。夏老師低聲跟我說:“到底是燕京大學畢業的,就是不一樣。”後來在晚餐席間閑談,聽周先生自己說,他從來沒有出過國,大學畢業後四十年不講英語。但大學時代英語是極好的,教書的老師大都是美國人。他說有一次趕寫一篇論文,一口氣寫了六十頁,竟沒有一個語法錯誤,美國老師在卷麵上批了一行字,說這篇論文不止值得一個優等的分數,而且值得做老師的一鞠躬。“現在不要提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上來了,”周先生歎息著,浮起一臉苦笑。
“講紅樓夢要從水滸講起。金瓶梅的作者從水滸傳得到啟發,曹雪芹則從金瓶梅得到啟發。水滸傳寫綠林好漢,紅樓夢寫紅粉佳人。水滸傳寫了多少好漢?一百零八個。紅樓夢寫了多少佳人?一百零八個。這一百零八可是個重要數字,不可等閑視之。中國人最講數,數中最重要的是九,讀中國古典小說,處處離不開九,唐僧取經要過九九八十一難,孫悟空有八九七十二般變化。這一百零八也是九的倍數,是十二乘九。你們知道佛寺裏打鍾,每次打多少下?一百零八下;和尚脖子上套的念珠是多少顆?一百零八顆。所以這一百零八又同佛教有關。我說紅樓夢還受了西遊記的啟發,孫悟空是從石頭裏跳出來的,賈寶玉不也是石頭變的嗎?”講紅樓夢如此講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更令人入勝的是周先生演講時的語調和表情,抑揚疾徐,豐富多彩。最叫人難忘的是那份自我陶醉的神情。他時時會插上一些不能自己的讚歎:“曹雪芹的心靈真是偉大!”“這段描寫實在美極了!”“你看,這是一幅畫一首詩嘛,哪兒是小說!紅樓夢整個兒是一首詩。”每到這樣的時候,我總會暗暗想,他手上實在應該有一塊驚堂木才對。他女兒說,隻要講紅樓夢,他興致就來了。不管什麼場合,不管多少聽眾,他總是講得神采飛揚、口沫橫飛。平時病懨懨的,一講紅樓夢,精神就好了。但每次講完,又要委頓好些時。我想這話是可靠的。真的,隻有在講紅樓夢的時候,你才覺得他是活潑潑的一個人,你才看得出藏在那個木然蕭然的身軀裏是一個豐富、生動、極有創造性的學者而兼藝術家的靈魂。
談到藝術,我不能不提到周先生的書法。周先生不以書法名家自居,但他的書法實在蓋過當今海內許多有名的書法家。周先生的書法秀麗而險峻,結構緊密而飄宕。筆畫瘦削,一如其人。粗看有點像宋徽宗的“瘦金書”,但細看精神全不一樣,“瘦金書”呆板少變化,筆畫拘束;周先生的字卻極活潑,用筆放縱,筆鋒好像彈跳而出。周先生對書法理論也有極深的修養,我來美後在一本國內書法雜誌上讀過他一篇以問答體寫成的書法論文。許多見解一掃前人陳說。他主張用筆要用硬毫,取其有彈性,說書法以流利為美,不以人為遲拙取勝;對前人“錐畫沙”、“屋漏痕”等說法也都有全新的解釋。此文不久前被台灣“書畫家”雜誌轉載,署名“墨客”。我向周先生說起,他似乎很高興,笑笑說:“墨客也是我從前用過的筆名之一。不過他們用墨客二字也許隻是巧合。”這次周先生帶來一張寫好的條幅送給夏老師,是一首自撰的律詩,雖然他謙稱目力不濟,沒有寫好,但大家展視,仍覺相當漂亮,都一致喝彩。夏老師說:“周先生的字比你寫得更好。”我說當然。周先生眼睛裏立刻放出光來,說:“唐先生也喜歡寫字麼?”
從前讀周先生論詩、論文、論書法的文字,議論恣肆,不怕標新,總以為周先生是一個才氣縱橫、善談喜謔,甚至有點盛氣淩人的人。這回一見,卻恂恂如經師,心裏不覺奇怪。及聽他講紅樓夢。越講越帶勁,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這才恍然釋然,心裏對自己說:“不錯,正是這樣子。”周先生講紅樓,新見迭出,不怕驚世駭俗。比方說,他斷定《紅樓夢》原作應為一百零八回,曹雪芹生前即已寫完。因為後二十八回中有對清朝統治者不利的文字,乃為乾隆所銷毀,並組織一個以高鶚為首的“寫作班子”加以改竄,成為現在流行的一百二十回本,他又斷定,在後二十八回中,黛玉得與寶玉結婚,不久死去,寶玉又和寶釵結婚,而寶釵不久又死去。史湘雲則嫁人而寡。賈家經過一番慘烈的政治風波後完全敗落,寶玉至流落為打更的。最後在一俠士的幫助下,根據雌雄玉麒麟的線索,寶玉和史湘雲得以結合在一起,相依為命,共度晚年。故《紅樓夢》就愛情婚姻而言,實際上是一個三部曲,第一部寫寶玉和黛玉的愛情,第二部寫寶玉和寶釵的婚姻,第三部寫寶玉和湘雲的結合。因此,他推測《紅樓夢》應當還有一個名字,叫《玉釵雲》,從與寶玉有婚姻關係的三個女子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作書名,與《金瓶梅》命意相同。又說為《紅樓夢》作評點的脂硯齋即史湘雲,玩其語氣可知。凡此種種,在一個不深於“紅學”的人看來,大概都是非常可怪之論。但周先生引經(當然是紅樓夢之經)據典(當然是紅樓夢之典),言之鑿鑿,不由得你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