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先生(1 / 1)

想寫一篇文章紀念剛過世的唐德剛先生,出現在我的記憶屏幕上的第一幕竟然是山王飯店。這山王飯店在紐約曼哈頓中城,好像是55街跟百老彙大道相交處不遠。那天一群華裔學者大概十幾位吧,在山王飯店二樓包廂裏席開兩桌,宴請從大陸來訪的著名作家蕭乾先生。大家嘻嘻哈哈,全無平時的學究氣。“Hug!Hug!”眾人嚷鬧著,主角則是唐德剛先生跟夏誌清先生。唐先生跟夏先生從兩張桌子旁被大家推著站起來,麵對麵走近靠攏,果然伸開手臂抱了一抱。接著有人舉起酒杯叫起來:“不行!不行!還要喝交杯酒!”唐、夏從善如流,接過遞來的酒,互相環了臂,真的喝了交杯酒。兩人原本就是老朋友,因了一點小事,好像同《紅樓夢》有關,打了大半年的筆戰,從此休戰言和。唐先生是我的父執,我平時總叫他唐伯伯,因為他曾經跟家父在哥倫比亞大學同過學。他其實比家父年輕好幾歲,家父那時任駐美文化專員,業餘在哥大讀碩士,唐先生則在哥大念博士。1958年家父任滿回台,唐先生則留在哥大任教,後來又轉任紐約市立大學的教授。我到美國進了哥大之後,不久就見到了唐先生,因了這層關係,唐先生對我總是很親切。每次跟華裔學者們吃飯,隻要他在場,總會把我介紹給大家。他的介紹詞開頭總是:“這位是唐翼明,台灣的高幹子弟。”我曾經仔細讀過他的《胡適口述自傳》跟《胡適雜憶》,深知他的幽默無所不在,無論什麼事情到了他的筆下總是變得詼諧有趣。古人說“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唐先生的文章就是典型的例子,不過他是嬉笑為主,怒罵倒不多。他的文章讀起來非常過癮,但也常常為一些敦厚的君子所不喜。胡適是他的老師,他卻把胡適比喻成“玻璃缸裏的一條金魚”,我的父母談起來就頗不以為然。唐、夏筆戰的時候,我的左耳聽唐先生批夏,右耳聽夏先生批唐,一個是父執,一個是老師,我隻好點頭唯唯,隻進不出。那天喝交杯酒,我也被請去觀禮,正是因為跟兩人的這種特別關係。

我第一次見到唐先生其實很偶然。那天我正在哥大東亞係圖書館寫一篇關於《楊家將》的論文,隨手翻閱《餘嘉錫論學雜著》中關於《楊家將》的一段話,讀到“固當等之自鄶,不欲多所論列”,一時想不起“自鄶”的典故,手邊又沒有詞典可查,正好看到不遠處坐著一位頭發花白西裝筆挺身板壯實的老教授,便走過去向他請教。心裏卻想,恐怕他也不一定知道,姑且試試吧。不料他抬起頭來,從眼鏡片下認真看了看我,便一五一十地把“自鄶”的意思和出處講得一清二楚。我當時立刻為他的淵博所折服,便請教他的大名,才知道他就是《胡適雜憶》的作者唐德剛先生。《胡適雜憶》我當時已經看過,非常喜歡他的文筆,今天居然見到了作者,心裏著實高興,便邀他一同去吃中飯。席間聊起彼此的經曆,他不禁叫起來:“哦,你就是唐振楚的兒子!他是我的同學啊!”我從此便稱他為唐伯伯了。他知道我從大陸來,又談起大陸的許多事,他說他第一次回大陸安徽家鄉的時候,地方有多麼破爛,人們對外界了解多麼少,他笑著說:“他們對我非常客氣,說,‘中國隻有三個博士,都是我們安徽人。’”然後俏皮地看著我:“你知道哪三個嗎?”然後又自己回答:“第一個是胡適博士,第二個是楊振寧博士,第三個,便是在下——唐德剛博士。哈哈!哈哈!”

此後便在許多場合見過唐先生。至今隻要一想起他,那一口濃濃的安徽腔便在耳邊響起。我後來還去過他家裏,並且跟唐伯母也漸漸熟稔起來。唐伯母個子嬌小,風度優雅,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好久以後我才知道唐伯母的父親原來是三十年代上海名人,曾任上海市社會局局長的吳開先。吳開先這三個字一度跟杜月笙、黃金榮一樣顯赫,是跺一跺腳就可以讓上海灘發生小地震的人物。唐伯母一直在哥大附近一所大醫院做事,我1989年腎結石發作時在那家醫院住院檢查,就是唐伯母介紹我進去的。

唐先生在紐約私立大學任教數十年,長期擔任該校曆史係主任。我赴台不久,就聽說他要退休了,但後來又聽說不退了。因為美國的製度,大學教授,特別是公立大學教授,沒有硬性退休的規定,隻要你身體好,自己願意做,便可以一直教下去。如果有人逼你退休,你可以控告他“年齡歧視”。唐先生一向身體很好,所以他打算退休應該是自己想退。不退休,也應該是他自己又打消了退休的念頭。幾年前聽說他得了一次中風,後來恢複得還不錯,也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真的退休了。

不知唐伯母現在還康健否?夏老師今年也八十九歲了,我實在應該回紐約一趟了。

2010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