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4日晚上,忽然接到夏誌清老師的電話,說周汝昌先生7日要來哥倫比亞大學講紅樓夢,問我屆時能不能去紐約領事館接一接。我向來對送往迎來之類的事情沒有耐心,這回是奉導師之命,接的又是我仰慕已久的周先生,情形當然不一樣,就立刻答應了。
周汝昌先生是國內外公認的紅樓夢研究權威,他的兩卷本洋洋八十餘萬言的《紅樓夢新證》至今還是這個領域裏最有分量的著作。但我之知有周先生其人,卻不自《紅樓夢新證》始。說起來有二十多年了,我那時正是一個剛剛過了對演義小說著迷的少年時代而開始熱衷唐詩宋詞的青年。一天借得一本《楊萬裏選集》,咿咿唔唔地讀下去,頗覺得他的詩活潑可喜,尤其讓我高興的是評注也同樣活潑可喜,我至今還記得注者前言當中對楊萬裏作詩的“活法”有俏皮而透徹的介紹。老實說,在四九年以後出版的汗牛充棟的古典文學的注釋本中、有特色、無八股氣的並不多。我真正心悅誠服的隻有一本,就是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那種博洽、精辟、幽默、實在是獨步一時,無人可以比肩。接下來便是這本《楊萬裏選集》給我的印象最深了。而選注者就是周汝昌先生。
讀到周先生的《紅樓夢新證》則是多年以後了。那是在“文革”中,在著名詩人、被毛澤東點過名的胡風分子曾卓的家裏。曾卓那時很倒黴不用說,我也是牛棚裏進進出出的黑五類。因為另一個同是愛好文學、又同是“不幹不淨”的朋友的關係,我和曾卓成了忘年之交。我們借以相濡的“沫”便是偶爾得到的一兩本好書。那天我去看曾卓,他正在桌邊翻一本新書,見我來了,便指指那書說:“這書不錯,可以看看。”我一瞥是《紅樓夢新證》,心裏頗奇怪,曾卓對考據一類的學術性文章向來不感興趣,甚至有點厭惡,怎麼會稱讚起這本書來?再看作者,正是周汝昌先生,才釋然。我想,他大概是被周先生的文筆吸引了,而不是因為考據詳盡吧。說來遺憾,我當時也隻是隨手翻了翻。我自己不是研究紅樓夢的,以後又忙著考研究生、出國,竟一直沒有機會再讀這本大著。
但周先生在紅樓夢研究中的聲名如日之升,友朋中也常常談到。出國前不久,我結識了一位朋友,叫梁歸智,因為都愛古典文學、都寫舊詩,頗談得來。其時他正耽於《石頭記》,時時談起他對於高鶚續書的不滿,說做了幾篇文章,大旨為揣摩雪芹的原意應該如何如何。他便屢屢提到周先生,露出欽佩之意。不想我出國後不久,他竟將這些文字集成一本書出版了,又添了好些篇新文章,取名叫《石頭記探佚》,特地托人萬裏迢迢捎了一本給我。打開一看,冠在書前的序正是周汝昌先生寫的。一開頭便說。:“此刻正是六月中伏,今年北京酷熱異常,據說吳牛喘月,我非吳牛,可真覺得月亮也不給人以清虛廣寒之意了。這時候讓我做什麼,當然叫苦連天。然而不知怎麼的,要給《石頭記探佚》寫篇序文,卻捉筆欣然,樂於從事。”下麵便分析“探佚學”是紅樓夢研究中最重要最艱難的一個分支,稱讚梁歸智是“數十年來我所得知的第一個專門集中而係統地做探佚工作的青年學人”,“成績斐然”,是“卓異之材”,他所做的工作“值得大書特書”,“在紅學史上會產生深遠影響”。我一方麵為朋友高興,一方麵對周先生又增加了新的欽仰。
所以,這回奉夏老師之命去接周先生,在我也正如周先生之為《石頭記探佚》寫序一樣,是一件平時會“叫苦連天”,而此刻卻“欣然,樂於從事”的事。7日下午二點二十分,我按前一天晚上電話中約好的時間準時來到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推門進去,不明亮的走廊裏擺著幾張破舊的沙發,一位瘦削清臒的老人手裏拄著一根拐杖,正坐在離門最近的一張沙發上發愣。目光呆滯,耳朵上還帶著助聽器。牙齒顯然掉得差不多了,嘴巴是癟進去的。頭發已經花白,長長地分披在瘦削的兩顴上。一套中山裝倒是合身而整潔,腳上穿著黑麵白底的布鞋。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麵前這個老者是一個從金庸的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文弱衰拙中透出一股仙風道貌。我想,這一定就是周汝昌先生了,雖然跟想象的極不一樣。我過去一問,果然就是。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木然的臉上立時有了笑容,呆滯的目光也似乎增了精彩。他向裏麵站著的一個年輕女子招了招手,說:“倫苓,唐先生來了,我們快走。”這個叫倫苓的女子是周先生的小女兒,我們昨晚通過電話的。這時才看清楚,三十歲出頭,健康而端正。“噢,您是唐先生!”倫苓立時伸出一雙手來,頗有一點豪氣,不像父親那樣文弱。
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哥大而去。在顛簸的車子裏,斷斷續續地交談了幾句,知道周先生那年七十歲了,天津人,畢業於燕京大學西語係。
到了哥大,時間還早,便領著周氏父女在校園裏逛逛。周先生似乎很欣賞哥大的建築,連連稱讚,說有一種特別的氣派,是他處所無的。他去年8月來美,作為魯斯基金會邀請的學者駐威斯康星大學,此行迤邐東來,哈佛、耶魯、普林斯頓都去過,倒對哥大格外欣賞,我聽了自然高興。我帶他去看哥大校園正中的圓頂大廈,從前的老圖書館,現在是行政大樓。我告訴他八二年馮友蘭先生來受領榮譽博士時,儀式就是在這裏舉行的。他似乎很用心聽著,木然的臉上又出現特別的精彩,“他們畢竟重視學術,”他自言自語地說。一邊用手小心撫摸著廳內光滑而粗偉的大理石柱,招呼著他的女兒:“倫苓,過來,你看這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