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來哥大(1 / 2)

讀哥大的一個好處是可以見到許多名學者。哥大自己就有許多國際知名的大學者,諾貝爾獎得主往往一個係裏就可以有好幾個,這自然是不消說的。而哥大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是因為它地處世界第一大都市的中心,是每個南來北往的高手都要在這裏會一會的世界大碼頭,所以你在這裏也就可以碰到世界各地的著名學者。如果你有足夠的求知欲又有足夠的閑情逸致的話,你幾乎可以每天聽一場名家演講,而且保證不重複。一到中午,你總會看到一些人,右手端一杯咖啡,左手拎著一個也是咖啡色的牛皮紙小袋,裏麵裝一個三明治,有時還加一個蘋果,匆匆忙忙往某個大廳趕去。到了大廳後,找一個座位坐下,找不到座位就坐在地板上,學生教授沒有差別,你就知道這又是某個國際知名學者來演講了。這種場合通常就叫“brown bag lunch”,字麵上講的是吃飯,其實意思是聽演講。

你進哥大東亞係研究所的第一個學期,就去參加過幾次這樣的中餐演講會,但坦白地說,是看熱鬧的成分居多,因為那個時候你對美國學術界簡直一無所知,英語也不好,聽起來雲裏霧裏的,半懂半不懂,隻是滿足好奇心,所獲實在有限。那一個學期留在你印象中最深的是馮友蘭先生來哥大接受榮譽博士的頒獎典禮。

時間是1982年的秋季,具體的月日卻記不清楚了,9月的可能性最大,因為你記得是開學不久的事。那一天天清氣朗,秋陽高照,哥大行政大樓一樓的大廳一早就布置好了,那是一個極典雅極堂皇的大廳,地麵是名貴的花崗岩和金黃色的銅片鋪成的,交織成美輪美奐的畫麵,圓廳的四周是十幾根巴洛克式的石柱,石柱上依次排列古希臘羅馬的大學者們,例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屋頂則是一個彩繪琉璃的穹窿,如我們常常在西方教堂所見到的那樣。那天大廳的前麵設了一個講台,下麵則是一排一排的臨時擺好的椅子,中間從大門到講台留出一條長長的通道。九點左右與會的人陸續進場,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博士服,戴著博士帽,是不是全部是哥大的教授,或許還有外校的教授,你無法確定。大家坐定在椅子上,一些學生包括你自己,則坐在最後。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沒有一個空著的。九點半左右,突然一陣優雅的樂音響起,全場肅靜,大家回過頭來,隻見一位中國老者也穿著博士服,戴著博士帽,由一個女士攙扶著,從大門進來,慢慢走過中間的過道,向主席台走去。看到前麵整整齊齊地坐著一兩百位峨冠博帶、高鼻深目的學者,此時都轉身向這位老者默默行注目禮,沒有鼓掌,沒有歡呼,沒有雄偉的國歌,沒有飄揚的紅旗,但是你卻突然感到一種特別的莊嚴肅穆的情緒流遍全身,幾乎是此前你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那老者就是馮友蘭,攙扶他的女士是馮宗璞,他的女兒。他們慢慢登上主席台,坐定,會議主席站起來演講,介紹他,並授予他榮譽博士證書,這時才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接著是馮友蘭致辭,他先用英語作了一個開場白,接著就說他體力不佳,英語也不流利了,所以下麵由他的女兒馮宗璞朗讀他的演講稿。馮宗璞據說是英文係出身的,果然念起來音調鏗鏘,比她父親清楚多了。馮先生在演講稿中講了些什麼,你現在想不起來了,不過你記得他講到他是1920年進的哥大,師從杜威先生(也是胡適的指導教授),1923年畢業,獲得博士學位,但沒有等到次年5月正式頒發證書便先行回國了(胡適也是如此)。你其實沒有認真聽,你一邊聽一邊在胡思亂想,你竟然想起天安門前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場麵;你想起“文革”中遍地打倒臭老九的口號和標語;你想起一個個惶恐戰栗、鬢發蒼蒼的學者,脖子上掛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大牌子,雙手向後翻起,接受紅衛兵批鬥的情景;你想起電影《春苗》中老教授被學生們質問鄙薄的狼狽樣子……這才過了多久啊,你實在無法確信你現在目睹的這一幕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