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來哥大(2 / 2)

馮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倒並不怎麼慘,雖然也批了一陣子,但很快就被吸收進了“梁效”(北大、清華“兩校”也)寫作班子,被當作顧問,日子也就好過了。同時進“梁效”寫作班當顧問的著名學者還有周一良,周一良你後來也見到過,也是在哥大,他來訪問,你聽他演講,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海外許多人,尤其是老一輩的學者,對馮、周二人頗多微辭,但哥大似乎能夠理解他們在大陸“文革”中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仍然尊敬他們在學術上的成就,這也令當時不久前才離開那個一切都遵循“政治標準第一”的國度的你深有感慨。

第二天上午,你竟然麵對麵地見到了馮先生,他離開你不到一米的距離。那是在一個seminar的小課上。這個課的老師是狄百瑞教授(Prof。。Wm。。Theodore de Bary),課名是中國思想史,一共也就七八個學生,中國學生則隻有你一個。狄百瑞是美國專治宋明理學的著名漢學家,也是哥大的資深教授,還曾經做過哥大的副校長(Provost),那天給馮友蘭先生頒獎的大會上,他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所以他有本事把馮先生請到你們的班上來跟學生們見麵。大家都很興奮,紛紛向馮先生提出一些問題,馮也一一作答,不過都講得很簡單。突然有一個學生請馮先生在他的書上簽個名,於是大家跟著效法,你那一堂課沒帶書,隻帶了一個筆記本,於是就請馮先生在這個筆記本上簽了一個名字。你還記得他簽字的時候手有些發抖,字寫得挺慢,那一年他已經八十七歲,再過八年他就去世了。馮先生簽名的那個筆記本你倒是一直保存著,但這次從台灣搬回大陸時卻不知道塞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時找不出來。

馮先生的著作很多,但你以為最好的還是他早年(那時他才三十三四歲)寫的兩卷本的《中國哲學史》,後來美國的布德教授(Prof。。Derk Bodde,1909—2003)把它譯成英文,在美國學習中國哲學的人至今還以布德譯本為教材或必讀參考書。1949年以後,馬列主義席卷中國,馮先生與時俱進,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寫了一本“觀點正確”的《中國哲學史新編》。“文革”中,評法批儒,原來正確的觀點又不正確了,馮先生又與時俱進,加進評法批儒的內容,把《中國哲學史新編》又修改一番。但“文革”之後,風氣又一變,馮先生這才猛醒,始覺今是而昨非,決心回到自己,也回到孔夫子(“文革”中馮先生曾經一度跟風批判過的孔丘)的教導“修辭立其誠”,以八十五歲之高齡,又費十年之力,把全書重寫一遍,出版了《中國哲學史新編修訂本》三冊,接著寫四、五、六、七冊(現已出版的《中國哲學史新編》上、中、下三本包括1—6冊,第7冊由於是寫現代的,“因故”尚未在國內出版),終於寫完,才瞑目而逝。《中國哲學史新編》和後來的修訂本你都讀過,《中國哲學史新編》就不去說它了,連6冊修訂本比起最早的兩卷本來,內容雖然豐富了些,但似乎也沒有更好到哪裏去。馮先生想回到自我,但終於回不去了,在階級與階級鬥爭理論的大框架下,想要“修辭立其誠”,談何容易?你至今想起來雖然對馮先生的毅力敬佩不已,但也為他生錯了時代而惋惜莫名,一個那樣聰明的人,活了九十五歲的高齡,卻為一本書改來改去,就把一生給打發掉了。唉!

2011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