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天,我在哥大辦了一個書法展,從10月7日到11月8日,展了一個月。
我現在竟然回憶不起來當時這個書法展是怎麼辦起來的,怎麼會想到辦個書法展?唯一的理由是我那時已經在哥大東亞係讀了三年書,並且在5月拿到了碩士學位,變得比較自信也比較有閑了吧。雖然讀博士的路還很長,也很崎嶇,但畢竟不再覺得那橫行的ABCD堆成的書山是完全爬不過去的了,既然登上了碩士峰,也就沒有拿不下博士峰的道理。何況還早著呢,先歇一口氣再說吧。於是就有閑心做點讀書之外的事情了。
一個偶然的機緣讓我認識了一個老輩的嶺南派畫家王少陵(1909—1989)——他的太太是哥大圖書館的職員,也喜歡寫字畫畫,我便常常去他們家玩。因為喜歡書畫,便有了共同的話題。王先生是廣東人,普通話說不好,但並不十分妨礙我們兩個人的交流。他年紀大我很多,好像很喜歡我,那個時候已經七十好幾了,但還健談。畫室裏種了一棵竹子,長得快到天花板了,一個廣東老頭在搖曳的竹枝前用蹩腳的普通話手舞足蹈地跟一個中年漢子聊得十分投機,這就是當年我們兩個人的畫像。後來又通過他認識了著名的收藏家、鑒賞家王季遷先生(1906—2002)。王季遷先生旅居紐約多年,自己也是個畫家,他和王少陵都是張大千、徐悲鴻的朋友。季遷先生的年紀比少陵還大幾歲,但身體和精神卻比少陵更好,我們也談得很投機,但我覺得季遷跟少陵是兩種不同的性格,少陵很天真,季遷則老練得多,而且帶一點商人式的精明。季遷先生是蘇州人,但我印象中他的普通話說得不錯,江浙腔並不重。我有時拿幾張書法作品給二王看,居然也得到他們的謬獎。有一天季遷先生說:你不妨在哥大辦個書法展。少陵先生也說:對啊,為什麼不辦一個?好像還沒有中國人在哥大辦過書法展。這大概就是事情的起因,所以後來書法展的邀請函就是季遷先生幫我題字的。
於是我就寫了好些字,請人帶到台灣去,我父母替我找人裱好,又帶回美國來,三十來幅吧,這樣辦個小型的書法展就夠了。東亞係的同學們雖然都是老外——隻有查建英是中國人,梁恒那時候已經離開哥大了——但既然學的是東亞語言文化,自然對中國的書法都有興趣,聽說我要辦書法展,個個都很興奮,都很願意幫忙,就好像他們自己要辦展覽似的。東亞係的資深秘書吉娜(Gina)是個越南裔的美國人,也挺熱心。而出了最大力的則是我在東亞係最好的朋友鮑爾·安德烈教授(Prof。。Paul Anderer),他是個研究日本文學的學者,後來做了哥大的副校長,比我還小幾歲,跟我關係特別好。安德烈領銜,吉娜負責跟校方聯絡,同學們則張羅具體事宜,這樣事情很快就辦起來了。
校方特別把哲學樓(Philosophy Hall)的研究生休息廳(Graduate Student Lounge)借給我們一個月,作展覽之用。哲學樓在東亞係大樓懇德堂(Kent Hall)的隔壁,研究生休息廳在一樓,是一個相當大的房間,中間有一個大鋼琴,周圍擺著桌椅,有雜誌報紙,供研究生們在休息的時候翻閱。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是茶點時間,有免費的咖啡、紅茶、餅幹、糕點供大家享用,同時必有一個優雅的女郎翩翩而至,為大家演奏鋼琴。每到這時候休息廳裏的人就特別多,男生趁機來選擇下手的對象,女生們則佯裝不知,隻管吃餅幹喝咖啡,不過也有些刻薄的人說她們隻是為了省午飯的錢,同時又減了肥。大廳右側的牆上掛了一幅油畫人像,整個大廳就此一幅。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很好奇,還以為是哥大哲學係的創始人,仔細一看,才知道是胡適。胡適是哥大哲學係畢業的校友,他一生得了三十六個榮譽博士,這在全世界的學者當中都是少有的,難怪哥大哲學係以他為榮。可惜畫得並不很像,也不夠神氣,我看過胡適和我父母的合照,照片中的儒雅樣子比油畫漂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