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一輩子大概永遠不會忘記“羅湖橋”三個字。其實那座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二十九年之後的今天回憶起來,已經不甚了了。但走過那座橋的那十幾分鍾(其實是不是花了十幾分鍾,你現在都沒有把握)的心情,那種興奮中夾雜著焦慮,期待中夾帶著恐懼,生怕一步不慎就會墮入深淵的戰戰兢兢,那種讓十幾分鍾過得極快又極慢的百感雜集的情緒,卻至今留在心頭,甚至還好幾次出現在你的夢中。人世間還找得出這種不過是跨越一條幾十米寬的小河,卻攸關一個人的命運生死成敗的小橋嗎?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強渡大渡河,搶奪瀘定橋,或許有點相像。但那是打仗,戰火紛飛,槍炮轟射,拿來同你在和平歲月裏過羅湖橋相比,恐怕還是有點擬於不倫吧。倒是和民間傳說中跨越陰陽兩界的奈何橋,相似之處還多一點。奈何橋上並無槍炮,而過橋的人膽戰心驚,魂飛魄散,比置身於槍林彈雨中更為恐怖。
1981年3月5日,你通過論文答辯,7日,便離開武漢到了廣州。8日,你從廣州坐車去深圳,你的妻子陪著你,不停地哭,搞得像是生離死別的樣子,令你緊張興奮的心情平添了一層前途未卜吉凶難測的感覺。怎樣到了深圳,深圳是個什麼模樣,你現在也沒有印象了。你隻模糊地記得,那時的深圳頂多是一個小鎮,甚或僅僅是個漁村。跟今天的深圳相比,好比是一顆尚未受精的卵細胞。留在你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過海關。那個所謂海關似乎就隻是一個大鐵皮蓋成的棚子,過關的人依次被叫到一群檢查員的麵前,檢查員的前邊擺著一條長大而粗陋的木板桌,現在想起來似乎跟大賣場裏麵賣豬肉的案子差不多。檢查員們個個一臉肅殺,你突然就覺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八個字從腦子裏冒了出來。你被命令把行李提到木板桌上,打開所有的東西。其實你那個時候帶的行李極其簡單,就是一口帶輪子的皮箱,加上一個帆布袋而已。因為你沒有什麼東西必須要帶,你媽媽告訴你,衣服之類可以全部到香港再買,大陸帶過去的衣服將來也穿不上。真正想帶的幾件東西又不敢帶,比方說你自己寫的一些詩稿,你就隻能全部記在你的腦子裏(這讓你很多早期的詩作再也找不回來了,尤其是新詩)。連你想帶幾本書也都顧慮重重,生怕被挑出什麼毛病,被當作把你重新扣住的理由。冒了很大的風險,你帶了幾本分類辭海(文學、曆史、哲學、藝術),還處心積慮地把書背上印的“內部發行”四個字用毛筆塗掉。總之,你隻想快快地順利地通過這道鬼門關,不要給自己帶來任何麻煩。帆布袋裏裝著兩瓶茅台酒,那是準備帶到香港送給多年以來替你轉信的張阿姨的,幸而“9·11”事件直到二十年以後才發生,所以那兩瓶酒倒沒有給你帶來任何麻煩。檢查人員一件件抖開你帶的幾件換洗衣服,一頁頁地檢查你那幾本辭海,還有你剛剛完成的碩士論文。終於命令你把箱子合上,可以走了。